或許,還有那麼一絲不願承認的脆弱:總覺得這樣做,我就不是一個沒有爸爸的孩子。
人是記憶組成的
從小,人小鬼大,我總愛思量人活著的形狀,砌做最小最小的單位,會變成什麼模樣。很快的,我領悟到人是記憶的容器,生活憑藉記憶累積、茁壯,進而長出意義。
然而,記憶的真實性可靠嗎?我如何知道,前一秒的我會不會只是一具空無的杯具,被高高在上的外星人當作白老鼠、倒入過程,盛滿虛構經歷,誤以為我存活過?假如,記憶可被卸去、變造,那生命還可靠嗎?
後來明白,如要區分記憶的真偽,得辨別它的重量,那些附著在記憶上的情感,足以穿越時空,賦予真實的標記。
坦白說,我與父親實在不是那麼熟。工作訪問時,我有時單刀直入、偶爾旁敲側擊,總愛刺探受訪者最深深處的思念、恐懼和夢想,卻未曾過問父親的任何過往。
對爸爸的記憶是一片未曾播種的荒地。現在種子滅了,荒蕪恆荒。
假如記憶是存在的證明,那父親已呈半透明。家裡頭的奇聞軼事,要重說傳述,說不上來,獨記得爸爸是名旱鴨子、不會游泳。起因是奶奶的刻意保護,連學游泳都不讓學,怕再有兒子喪於溺水。
父親家中排行老四,上頭原有三名兄長,沒想到一個過不了水關,一個逃不了車關,皆年方廿即英年早逝,唯剩一名哥哥,害我小時候常想,那是不是家裡頭常駐的一道詛咒,來自不為人知的野史、某世仇的狹怨報復,宛若藝術家的二七俱樂部,咒誰都過不了廿七歲的死關。
此一念頭,雖然招來少許的害怕,但一想到裹住死咒的神秘感,以及可能因此成為永垂不朽的偉大人物,便按耐不住興奮。無非是因為廿七歲離我當時實在太遙遠了。
如今,而立之年來了又過,廿七歲反倒遠了,才發現根本不是什麼死咒,只是倒霉而已。世道如此,死亡潦倒再稀鬆平常不過。正如爸爸經商失敗、家道中落,逃債逃到了上海,也只是倒霉而已,無關運命。
上海的死亡證明
父親生病過世後,我花了好一段時間在上海,為他的死亡證明奔走。台灣同胞於對岸過世,醫院、機關發的證明,台灣不承認,必須經由中方公證處辦理公證,再轉交給海基會,才得以在台灣生效。
於是,人不是死了就算了,未獲證明,變成在一岸是死,另一岸是活。跨足兩岸的文件竟能操控生死,足見官僚之偉大!
為了擺平怪象,重建陰陽平衡,我得一個個機關走,在一月陰雨綿綿的上海大街,竄過來竄過去。原以為中方對台灣同胞多少有惻隱之心,畢竟客死異鄉,應不至於太過為難,結果頭一回接觸卻徹底失算。
桌上名牌註明共產黨員的審核人員,冷眼瞄著自台灣申請的身份證明、戶籍謄本、出生證明等,開口問了一句:「就這幾張紙,怎麼證明你是他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