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是個雜食性的動物,對於讀到的書籍狼吞虎嚥、囫圇吞棗。我把看到的一切都寫入碩士論文內,向老師端出了洋洋灑灑超過二十五萬字的「鉅作」,裡面包括弗列格、庫里克、奧斯丁、維根斯坦、孔恩、馬克思、詮釋學…老師皺了眉頭,問我:你的主題是什麼?那這誰誰誰和你的主題有什麼關係?我覺得很委屈,這些都是我花費心思的閲讀心得啊!是我個人的想法啊!難道哲學不應該陳述自己想法嗎?老師用了一個生動的比喻,對我而言是第一個醍醐灌頂:
寫論文像做菜。你應該端出一盤用適當材料煮出來的料理,不是把你所有的食材擺出來。
日後我多次轉述這個比喻給我的學生。
在我的學徒生涯中,常常被指責誤解或誤讀其他哲學家的思想。詮釋文本有一個「寬容理解」的原則:我們應該盡可能地把哲學家的文本詮釋成合理一致的主張,是可敬的對手,而不是一個可以輕易擊倒的稻草人。當時我對這個指責也感到很委屈:如果我們非得把對手的論點詮釋得合理一致,那不就無法批評任何人了嗎?老師回應:
看你的本事了。
又一個醍醐灌頂!
去年十月間,我北上出席傑出獎頒獎典禮,順道探望老師,也報告我的榮譽。老師已比平常虛弱許多,只能坐在椅子上。但一如往常,除了向我道賀之外,我們談著他的病情、學界事務、政治、疫情、當前我的研究狀況與計畫等等。也一如往常地我只能透過轉述來理解老師話中的訊息。我常在想,與他人不同,我與老師的溝通總是隔著一層,老師無法用他那深厚的巧手直接雕塑我,但是隔空發勁,他已經把狂放雜亂的我蒸薰成至少稱得上是「嚴謹學者」的樣貌,這份功力,何其深不可測?
有人能創造自己的幸福嗎?
回顧老師的生平,我覺得老師是個壞運氣的人。你看他童年時就要躲避空襲,開始教學生涯又建立好評之時卻遇到「台大哲學系事件」的無妄之災,快要四十歲了才能出國攻讀博士,四十七歲才拿到博士,出國時還得打工酬措生活費,六十歲正是哲學人最成熟的年紀卻患了視網膜剝離症,雖然沒有中斷學術研究,卻也大幅降低了能量,退休後不久得到癌症,原本是可以治癒的,也積極面對,卻又碰到百年一遇的大瘟疫,最後壞運到底,沒有成功逃出病毒的毒手。這樣的人生,要如何開朗樂觀?這樣的人生,如何談得上幸福?
以老師那樣壞運氣的人生,為什麼卻養成一個積極、開朗、樂觀的性格?並且感染給周遭的人?這不是簡單地喊喊「常保開朗樂觀心境」的口號就可以結帳。重點是「怎麼做到」?壞運的人、常遇逆境的人又要怎麼做到?
即使老師如此壞運,我仍然強烈地感覺老師的人生是幸福的:他成功的事業、他受眾學子親近愛戴的人際關係、他的美滿家庭、他的日常生活、他的性格與心境、以及最重要的他的思想。思想締造了性格與心境,心境與性格帶來了日常生活、美滿家庭、人際關係、與事業成功。可以說,他創造了自己的幸福,一個亞里斯多德意義上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