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能教給我們的東西比書本多得多。因為大地常拒我們於千里之外,而人呢,總是要在艱難的時刻才能有所領悟。只是,想要深入剖析大地,需要工具,需要刨土機,或是翻土機。農民在田間勞動,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從大自然身上刨出些許祕密,而他翻出的自然真諦,便是放諸世界皆準的真理。飛機也是一樣的,它是規劃空中航線的工具,帶著人翻出所有的亙古難題。
第一次在夜間飛越阿根廷上空的畫面,始終在我眼前,揮之不去。那是一個漆黑的夜,只見平原寥寥燈火幾點,如同星光閃爍。
在這片浩瀚墨色大海中,每一點燈火都代表著一個意識的奇蹟。那戶人家,有人在讀書,有人在思考,有人在訴說著衷曲。另一戶人家,或許,有人正在努力地探索空間的奧祕, 窮盡一切腦力,進行有關仙女座星雲(Nébuleused’ Andromède)的計算。那裡,人們相愛。這些散落鄉野的燈火,彷彿缺乏補給似的,隱隱泛著光,而且愈離愈遠。最後連那些最黯淡的,好比詩人的家、小學老師的家,與木匠的家也都一一離去。然而,在這些有人生活的星星當中,還有多少扇窗是緊閉的,有多少顆星是熄滅的,有多少人沉睡⋯⋯
一定要試著跟它們接上頭。一定要努力跟這些離得愈來愈遠的,在鄉野間點亮的幾點燈火聯繫上。
航線
那是一九二六年的事了。那時,我剛剛加入拉特科埃公司成為菜鳥飛行員。該公司在郵政航空公司,以及後來的法國航空公司(Air France)成立之前,專責土魯斯—達卡之間的航空郵務。我在那裡學到了關於這一行的一切。如今換成我,一如我的同事一樣,開始接受新進飛行員在獲得駕駛郵航機的榮耀前,必須挨過的見習試煉:試飛,從土魯斯到佩皮尼昂之間往返通勤,在冰冷的機庫後頭學習粗淺得可憐的氣象學知識。我們每一個都活在對西班牙群山的恐懼中,雖然我們還沒有真正見識到這些高山,當然還有對老鳥的敬佩。
我們會在餐廳碰到這些老鳥,他們性格暴躁,有點拒人於外,但他們的建議,我們都非常看重。每當他們其中的一個,從亞利坎提或是卡薩布蘭加飛回來,一身雨水濡濕的皮衣,姍姍來遲地加入我們,若我們當中的某個人畏怯地出聲詢問了他旅途情況時,他們簡短的回答,暴風雨的日子,在我們心底打造了一個奇幻的世界,裡面充滿了各種圈套、陷阱、陡然聳立的懸崖,與能拔起雪松的氣旋。黑色巨龍守著山谷出入口,一簇簇閃電滿佈山頭。這些老鳥用科學知識來營造我們對他們的敬佩。只是,有時候,當他們之中有人沒能返航時,這份敬佩會變成亙古長存的敬意。
因此,我清楚地記得布里在柯爾比耶山脈殉職前,回來的那一天。這位資深的飛行員走到我們旁邊坐下,一言不發,面色陰沉地吃著東西,肩膀還看得見他用力使過勁的痕跡。那天正是那種天候不佳的日子,傍晚時分,飛行航線從頭到尾,全線都被該死的爛天氣包圍,在飛行員的眼裡,路上的每一座山都像是在油水裡翻滾,活像舊時帆船上那些斷了纜繩的砲彈,在甲板上不停地滾動。我望著布里,嚥了嚥口水,終於大著膽子開口問他,這趟航行是否非常辛苦。布里沒在聽,他前額深鎖,專注在他的盤子上。天候不佳時,我們在沒有遮蔽的飛機上,身子必須盡量貼近擋風玻璃,這樣才能夠看得清楚,但兩隻耳朵就只有挨著狂風長時間拍打的分了。布里終究還是抬起了頭,他好像聽見了我的問話,想起了什麼,然後突然爆出一陣清脆的笑聲。這笑聲讓我振奮起來,因為布里很少笑,這短暫的笑突顯了他的疲憊。他沒有對他的這趟成功之旅多做其他說明,旋即低下頭,再度安靜地吃起來。然而,在餐廳的灰暗燭光下,在來這裡消除一整天工作疲累的基層公務員當中,眼前這位有著一雙厚實臂膀的同事,在我眼裡變得出奇地高大,隱藏在他粗獷外表底下的天使破繭而出,打敗了巨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