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社會對成年人只有一種想像,工作賺錢、累積財富、退休,但弱勢跟貧窮的人已經跟不上這個了……這些媽媽不只沒錢、工作不穩定、影響下一餐,時不時『為什麼要生那麼多』的指責也會讓他們更有壓力,也不明白:孩子已經生下來了、我也很盡責在照顧,為什麼還要責怪我?」
明明燃燒生命照顧孩子,為何總是被質疑不合格?儘管輿論總說「養不起就不要生」,近15年來深耕於堪稱「台北最貧窮」之萬華新安里的一群社工,看見的是家長們已經非常努力地想成為好媽媽、好爸爸,卻始終被現實壓垮──當一個單親媽媽照顧年幼孩子無法工作、沒錢就自己餓肚子滿足孩子,人們質疑她為何軟爛、為何讓孩子受苦,當一個單親爸爸忙著工作無法顧好孩子的教育、疲憊時對孩子發脾氣,人們依然質疑他為何軟爛、為何讓孩子受苦。
當一個家長的苦痛不被看見時,15年來「台灣社區實踐協會」的社工們始終陪伴在他們身邊,陪伴家長找工作、陪伴處理學校老師的衝突,也在社區牽起一條線、讓家長們互相分享生活的難。他們看見各種困境始終不放棄的,便是期待每個社區都能好好善待每個生命,建立起家長的港灣。
「到底怎麼做大家才滿意?」最貧困母親:原來我還要載他去學校,那我到底還能選什麼工作?
身為一個單親家長會被讚揚的時刻,或許就是苦撐多年後孩子成年了、考上好的大學了、功成名就了。然而此刻台灣有更多孩子還沒考上好大學的單親家長,他們的日常就是面臨指責,這點社工們15年來看過太多。
最常見指責之一,是當一個單親爸媽時間有限、只能在孩子與工作之間選一、卻也拚了命想把兩邊都顧好時,老闆跟學校老師都會說你做得不夠好,社工李柏祥說:「可能是老師或是其他人希望媽媽好好工作、同時把小孩顧好,疫情時期就更有這些狀況,當孩子要在家寫功課、線上上課、但狀況不穩定時,媽媽就會接收更多的『期待』……」
社工于芳懿舉例,當一個單親家長拚命找到一份工作、想給孩子好的生活時,總有家長在上班時間很難顧及孩子的學校生活,難以在工作時段顧及孩子有沒有去學校上課。當老師指責這些家長沒做好時,有單親媽媽的折衷方式是在上班前叫孩子起床、請孩子去學校,無奈結果依然是孩子繼續睡回去,這時媽媽又被老師打電話,「你這樣不行,你該親自送小孩去學校再上班。」
「或許老師跟學校期待這個單親家長的『功能』跟一個中產階級家庭一樣,上班時段是朝九晚五、爸爸媽媽有能力接送小孩上下學,但這會讓媽媽感到很大的壓力,媽媽會想:我到底怎麼做才會讓大家滿意呢?我以為供應孩子穩定上學就好,原來我還要載他去學校,這樣我到底還能選什麼工作?」于芳懿說。
「養不起就不要生」,于芳懿說學校不至於說出如此尖銳的話語,但尖銳的話語依然在,就在家庭裡。難以兼顧工作與孩子的單親媽媽投靠娘家或許是常態、或是請求金援或是請家人分擔顧孩子,但社工李柏祥說,協會接觸的家長確實就會被親戚指責「幹嘛結婚」、「幹嘛生那麼多」。
跟家人同住雖然有人可以幫忙照顧孩子、分擔一點壓力,痛苦當然也有,小孩難免吵鬧時總被認為是你給家人造成負擔,更棘手的狀況是某媽媽曾被親哥哥禁止用廚房、媽媽跟孩子就待在樓上不准去樓下煩,她明明住家裡卻無法自己煮食4個孩子的三餐、生活費始終壓不下來。
投靠家人並不是簡單的事。即便有單親媽媽的媽媽願意幫忙照顧孩子,于芳懿也看見某媽媽與阿媽之間的衝突,當阿媽給孩子吃米粥沒喝奶粉、一直跟女兒要照顧孩子的費用,女兒當然也不服,衝突不斷,「她身心狀況不穩會用很高壓的方式對待孩子,孩子進青春期反抗強度很強、關係變得更很緊繃……」
受傷的家長或許早已學會無視他人碎嘴,畢竟生活裡有太多事情急著先處理。李柏祥看見的單親爸爸困境之一是,他拚了命想照顧好孩子,做打石工不到50歲就有板機指、身體會不由自主地沒力氣跟顫抖,隨著年紀工作選項越來越有限、就算朋友介紹也只能做基本的掃地工作,爸爸開始習慣用酒瓶把挫折砸碎,在別人眼裡看來他就是個酗酒的家暴男,看不見他曾為孩子拚過命。
「他們的生命,時常消耗自己、成全別人。」社工潘育欣嘆,于芳懿補充,也有媽媽非常努力工作、在萬華某市場日復一日扛起沉重勞力,才50歲就膝蓋退化、不斷回診,那媽媽還惦記著老闆的恩情,始終忍著疼痛、不敢說自己身體早已不行。
也有家長始終無法順利工作,社工沈曜逸舉例,原本他安排一位媽媽去社福團體聯合成立之「大水溝二手市集」工作,那媽媽竟說:「不要笑我,我真的不會掃地耶。」沈曜逸當下不明白,問問才知道對方前一份清潔工作不斷被刁難地上有幾粒灰塵,這顯然是職場霸凌,但那印象深植在媽媽心裡,她真的以為自己不會掃地。
「很多就業是心理上的狀況、不只生理,是這些很小很小的東西堆疊起來讓他不工作……這些人很常被歸類為『沒有就業動機』,但這只是現階段我找不到他可以好好工作的職位是什麼……」沈曜逸說。
人們想像的人生歷程是工作賺錢、存錢退休,但李柏祥說,許多弱勢者早已追不上這樣的人生腳本。也因此,社工們的期待之一,是在社區建立每個人都可以持續工作的生活模式:「他不用一直賺大錢,但他可以一直賺一點錢照顧好自己與家人、一直到老都是有能力有自信的人……」
「太多人經濟一斷就有很大影響…」疫情海嘯橫掃脆弱單親:如果我確診,我的小孩要怎麼辦?
一個人養育孩子、無人分擔,單親家長的處境在平時本來就艱辛,在2020年COVID-19疫情進入台灣後就更是如此──學校隨時可能停課、怕自己染疫就無法照顧孩子、也怕孩子染疫,各種擔憂,制度上能幫到的卻極為有限。
例如工作。孩子去學校以後,單親家長理應可以去工作了、人們也期待他們有份穩定的工作,沈曜逸坦白說他自己也會這樣想,畢竟申請任何補助都要看求職紀錄、至少試著去找,否則「再不去工作就是死路一條了,我也找不到資源可以幫你了。」然而在疫情之下,有些家長沒有選擇,只能在家等死。
那是在2022年本土疫情全面爆發時的3、4月,一個單親媽媽帶著小學五年級的身心障礙孩子、失業好幾個月了,前一段婚姻還有兩個孩子已成年、媽媽無法申請低收入戶,因此沈曜逸當時拚命拜託媽媽去工作,未料媽媽回:「我沒有不想去工作,但如果我確診,我的小孩要怎麼辦?」
「那時政策還沒有舊例可以討論怎麼做,我們問了各種社福中心,社福也被考倒了──在他們觀念裡,如果家長染疫、小孩還沒染疫,那有親朋好友鄰居可以照顧,但如果他沒有親友,最方便的選擇就是跟小孩關一起。」于芳懿說,而沈曜逸嘆,就算可以關一起也不足緩解媽媽焦慮,那孩子是早產兒、肺部有狀況,後來媽媽也只能一直擔心逃避,直到自己終於染疫。
「我們本來有些人生進度表、通常是找工作,但這些人因為疫情被打亂,每一年確診數爆發都是4、5月,每次都在過完年剛要穩定的時候,連續3年這樣打斷,確實影響滿大的──尤其他們本來的生活就有各種意外,本來也往往沒有任何補助、沒低收,被打亂計畫,他經濟狀況就會整個陷入慘狀。」李柏祥說。
就算有心想找工作、聽社工介紹,沈曜逸近期曾介紹某媽媽網路業務工作、面試前要先用line參加線上說明會,沒想到媽媽沒去,一問才知:「她說她只有一台手機,那台手機是因為學校停課、要給小孩線上上課的。」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再怎麼想尖叫,他也明白求助不是那麼容易,太多意想不到的狀況。
這過程裡,社工們也深刻感悟到資訊也是一種「階級」。貧窮人的交友圈有限、資訊仰賴口耳相傳和line群組,儘管疫情走到2022年台灣已大量充斥輕症案例,媽媽們依然看到一個重症就嚇到、成天擔憂「很多孩子走了」,因為恐懼不敢去工作、不去工作又成天在家看重症訊息看到更焦慮,反覆惡性循環。
資訊匱乏也不會隨著確診而消除,沈曜逸近期就碰過一個媽媽身上只剩500元還要叫防疫計程車去急診、還想說要叫外送,社工們只好忙著教怎麼用健保預約上網視訊看診、趕快說社工會幫忙弄吃的;此外,于芳懿也碰過丈夫過世的、來自越南的單親媽媽,不只因為沒有身份證拿不到單親相關補助,孩子發燒時她也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只能憑藉著跟鄰居關係好、有人主動關心,確診時不至於太辛苦,否則各地的物資關懷箱還要8、9天才能收到,都不知道怎麼辦了。
困境當然也在已有工作的單親家長身上,于芳懿說了更極端的狀況:「他為了繼續工作,有症狀寧死不快篩、就不用面對有沒有確診了,就算快篩陽性要不要做PCR又是另回事,不去做就不會確診、不確診就可以繼續工作──太多人經濟一斷就有很大影響,他們就會不想面對。」
疫情從2020年發展至今,曾有段期間是學校突然停課、全班隔離、家長也要跟著隔離,沈曜逸說當然會有家長擔心是否跟老闆請太多假;隨著2022年學校轉為視訊上課,有忙工作的家長把孩子交給夫家長輩照顧、孩子手機壞了一整個星期沒上課都沒被發現,即便有社區友善職場讓媽媽帶孩子一起去工作,孩子沒太多衣服可以穿、穿著學校體育服開視訊,那孩子就被同學當作怪人,為什麼大家都在家穿便服、你卻這樣呢?即便後期教育局開放到校上課政策,于芳懿說執行上依然有落差,有些學校就還是說不行,剩下的問題依然是家長要自己處理。
擔心一人倒全家倒而不敢去工作、擔心孩子無人照顧而隱瞞確診、有工作的家長難以因應孩子在家上課各種突發狀況,更不用說他們是難以符合低收入戶資格的貧窮人,遠距上課的網路與手機、染疫後該吃些什麼、沒有信用卡能叫外送也沒廚房煮飯都是問題──COVID-19疫情邁入第三個年頭,社工看見的,正是社會最脆弱的一角破碎得更徹底。
「如果他們能有個好好整頓自己的地方,他們會更有能量去找工作、好好照顧孩子…」
這些困境顯然不是什麼「為母則強」、什麼愛就可以跨越,能支撐起愛的,或許社區也要替家長建立力量。「台灣社區實踐協會」成立以來先是讓孩子下課有地方待,讓需要工作的大人可以安心工作、全職照顧孩子的大人也有空間休息,這樣生活在一起,也細膩地一起找出大家能一起做什麼,不斷累積小小而珍貴的改變,看似平凡的「共餐」就是其中一個。
協會曾有一周兩次共餐,原先讓孩子練習開菜單跟自煮,社工李柏祥說:「我們發現滿多孩子是會煮的,他會慢慢自豪說家裡媽媽煮什麼好吃、他會煮什麼,也可以對一些原本家裡吃不到的食物更熟悉。」于芳懿也看見:「大家會期待一起吃飯的感覺,有時候孩子跟家人有些疏遠、有爭執、或單純父母忙,但在這裡,大家可以一起感受到被支持、被關懷、跟一家人一樣……」
共餐也給了單親媽媽力量,社工馬明毅分享,社區有位媽媽身體狀況不好、長期無法出去工作、但她也想試著做什麼,雖然這媽媽原本不喜歡煮飯,但在據點煮飯工作機會,不同的孩子回應又許願,到後來自己的孩子也看見媽媽的改變:「她現在會覺得煮飯是她最快樂的時間,煮飯小孩不會來騷擾她,煮完看小孩吃完她還有一兩個小時休息空間──小孩看到這樣樂在其中的媽媽也會說,媽媽以前因為身心狀態睡不著,現在常常研究食譜累到睡著。」
隨著2020年開始的疫情衝擊,社會局擔憂群聚感染,共餐一斷再斷、甚至連據點都停止開放超過一個月,這樣斷斷續續的在社工看來也是一大隱憂,于芳懿很希望政府能理解人與人的連結重要性:「我們孩子不能一個月都不接,已經有各種前例證實一個月不接的話孩子會變什麼狀態、我們要花更多力氣拉回來……我們現在把共餐改成便當、讓孩子帶走吃,但對大家來說一起吃飯的感覺是不一樣的,雖然也無法明確說這就是『人跟人疏離』,但拿回家各吃各的,可能就是以前那個樣子。」
疫情奪走了許多,原本有身心狀況的孩子可以在爬山運動練習挑戰自己、有孩子主動提出要辦的攝影課、中秋節火鍋聚會,原本這些契機都可以讓互不理解的孩子與爸媽有機會對話,現在都被奪走了。雖然如此,社工們依然好好陪在家長身邊,陪著他們一起面對各種生活考驗。
例如一名育有4個孩子的單親媽媽,好不容易撐到4個孩子都上學了、可以找工作了,仍有孩子出現拒學狀況,社工就替媽媽與老師溝通,而媽媽一點點從社區零工做起,她開始思考回去過去擅長的美容理髮,也在2021年成功租屋搬離娘家。好幾個媽媽慢慢改變,李柏祥說社工們在這過程都有不同的角色,例如有人負責安定經濟與貧困狀況、其他社工可能就是負責就業媒合。
沈曜逸則分享,2021年三級警戒期間有一名本來就是「類單親」的媽媽受到家暴,社工就替她聯繫家防中心、申請租屋補助、終於脫離夫家,也介紹一份影印店工作讓她能應付上漲的開銷──但社工做的當然不只如此,當他們發現這媽媽願意分享一點心情,就鼓勵她說出來、參加演講或上podcast,搬家的過程也一起,「我也會陪她去討論對『家』的想像是什麼,她會說沒有想像、以前也住安置的地方,但透過搬家練習,我們就去推動她對家有什麼想像,什麼東西放哪、要增添什麼,她的狀況也慢慢有些發展。」
生活穩定後,那媽媽也開始自創臉書粉絲專頁、手繪、把自己的插畫做成徽章,沈曜逸看到的最大改變不是物質,而是心境:「她本來都沒有餘裕做這些,但她慢慢開始嘗試自主,產生很多以前沒有的想像。」
原先沒有空間期待未來的人能對未來產生多少想像,社工們說這終究要透過陪伴才能知道,是透過陪伴才知道有單親媽媽想開小吃店、有媽媽可能適合陪伴貓狗的工作,陪伴的過程空間隨之產生。對於未來,社工潘育欣說協會也將發展一個屬於媽媽的空間,雖然本來媽媽們就會在據點門口交流、交了朋友甚至也會在有人確診時互相幫忙,有了經費就可以更有專屬媽媽的空間,一如社工馬明毅說的,難得有專屬媽媽的按摩整骨活動時,那媽媽好開心:「第一次來這裡是我的事,不然之前都是為了孩子。」
「如果他們能有個好好整頓自己的地方,他們會更有能量去找工作、好好照顧孩子。」誰都希望孩子能有好的爸爸媽媽,而「台灣社區實踐協會」15年來的努力,就是照顧好各種辛苦的爸爸媽媽。先被照顧好,大家才會好。
陪伴更多孩子安心長大,請參考「台灣社區實踐協會」臉書粉絲專頁、捐款支持「陪伴邊緣媽媽-南萬華的心安港灣」募資計畫(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