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蘭分析框架的這三大項目──條件、活動和空間,是人類經驗恆常存在的元素。但在不同歷史時期,這些項目以不同方式連結起來,而人類對這些項目的概念也因連結關係的不同而有差異。比方說,對於勞動、工作和行動的評價和位階,古希臘人和中古時期的基督徒有不同看法。對古希臘人來說行動的位階最高,但對中古基督徒來說卻比不上工作;而勞動則始終屬於最低位階。到了現代,勞動卻被認為比工作和行動都更有價值;在我們這個時代,工匠人被勞動動物所凌駕。這些轉變跟活動空間的轉變可以連繫起來。對古希臘人和古羅馬人都具根本意義的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的分野,幾乎被時代淘汰了。在這兩個領域之間產生了一種混合體,鄂蘭稱之為「社會」空間,它漸漸獲得統御地位。社會空間其實也是一種家庭式空間,但經大幅擴張,以至包含整個國家:國家的管理變得像一個大家庭的管理,國家的人民就像一個龐大的家族;以往由小規模家庭群體處理的社會和經濟事務,如今成為了國家官僚的處理對象。家庭的擴大表示公共空間的縮小,也就是自由空間的萎縮。而所有被認為是「私人」的就都集中在個人身上,成為了主觀經驗,或鄂蘭所說的「私密」經驗。
當人類活動和空間的這些巨大轉移正在發生的時候,人類存在的各種條件──生命本身、新生與必朽性、與他人並存、活於世上以及生存於地球上──卻相對維持不變。但到了最近,人類開始離開地球,往外太空進發。他們開始把所有人類創造物變成消費品,活在一個摧毀事物與世界相互依存關係的社會。而與他人共存的關係,在大眾社會或循規蹈矩的社會裡,變得沒那麼顯著;人的獨特性,變成了不過是個性上的「私人」或主觀事情。新生和必朽性依然是人類經驗的界限,但現代科學也開始介入大自然,抑或像鄂蘭所說的,扮演自然程序的啟動者。在鄂蘭寫作《人的條件》的時候,「介入自然」就是原子的分裂;如今則是去氧核糖核酸(DNA)的合成、試管繁殖和複製、精子冷藏、器官移植和人工延長生命。現代世界最特異之處在於,人類存在的條件,也就是鄂蘭分析框架三大項目中最恆常不變的項目,卻變成了人類行動和可能施加控制的對象。
《極權主義的起源》並不是歷史著作,而是各種元素如何「結晶」成為極權主義的歷史性描述。同樣地,《人的條件》也不是人類活動或「行動的生活」的歷史,而是各種元素如何組合而成「行動的生活」的歷史描述。這本書的概貌描述到這裡,尚欠缺的,顯而易見,就是提出這種解說的觀點。這本書開頭還提到另一種的區別:從傳統的思路把「行動的生活」跟「沉思的生活」(vita contemplativa)區別開來。而這些不同人生態度的傳統階位也羅列了出來:「沉思的生活」被認為是更高階、更重要、與神性更為接近的。對希臘人來說,「行動的生活」主要就是政治生活,或行動實踐的生活。勞動和工作跟生活的必需連繫起來,為人類提供物質上的需要,而行動或實踐(praxis)則讓公民群體得以成立和維持。在基督教盛行時代,也就是在聖奧思定之後,行動的生活「喪失了它的特定政治涵義,而泛指所有主動涉入世間事物的活動」,而行動本身被認為是「活於大地之上必需要做的事」。自由的唯一領域,就是出世的沉思冥想天地;沉思的生活成為了唯一真正自由的生活方式。這種來自基督教的評價,跟古希臘的看法並沒有根本上的不同;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也看重哲學家能擺脫政治瓜葛的自由,但他們仍然秉持傳統希臘看法對行動的生活之所謂活動的理解。而超脫於行動的生活的潛在自由,他們也認為只有哲學家才具備,不是人皆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