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專文:那麼大的離散 那麼小的團圓

2015-05-10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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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就這麼過去了。時光,留在張怡微的筆下。(取自上海壹周)

三十年,就這麼過去了。時光,留在張怡微的筆下。(取自上海壹周)

「可就連這些事,卻過去三十年了。三十年真長。」──〈小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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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句子,若是出現在張愛玲的《小團圓》裡,你恐怕覺得驚心動魄,被那時光殘酷、水磨砂紙將所有怨恨、懷念、感傷、對人事裡啼笑皆非、交代不清其糾纏債務,而遠鏡頭再跳遠鏡頭的這樣一句唏噓給重擊。但出現在年紀尚不滿三十歲的,張怡微的〈小團圓〉裡,你可能要在閱讀時,抓著那些小說中人物的線索,捋出其纏繞在一塊兒的,「故事」的針法;是的,小說作為一回憶的藝術,這樣一個年輕小說家,為何選擇這樣一組組人,這樣展開的時間括弧,像剪紙窗花,影影綽綽、疏眉淡影、像是回到甚至張愛玲之前的《海上花》,那樣似乎「螞蟻爬小腿肚、絲襪裂了一條縫」,在這些人物群在流年如一座挑高大廳裡捉對成雙、兩兩旋轉,跳著尋常百姓生活瑣事,各自掩映、花影扶疏的華爾茲。一個將人物劇場調焦、調整轉速,在那「欲言又止」、因為對人情世故的承襲,而像圍棋棋盤,眼中做眼,留好幾手空出的「對方可能怎麼吃掉我的子」,耗費極大的精力(這種隱密龐大的運算、「察言觀色」,曾讓小女張愛玲因無法作出瞬間正確的判斷而崩潰)。

在畫外音、舞台後的戲外戲、對一種發展極成熟的人情義理網眼的掙扎、輕顫、叛逆……成為一個即使看似「沒事兒發生」,也千百劫發生過了的,像高速飛行穿越一座密密叢林的蜻蜓──那個穿梭、不斷創造繁複、眼花潦亂的縫隙出入、話中有話、虛虛實實、殘忍後面有哀憫、嘲弄同時感激或僥倖──這種上下四方裡外的神經質,便成為這種小說的劇場意識。

張怡微年紀輕,卻極擅寫人物。(取自上海壹周)
張怡微年紀輕,卻極擅寫人物。(取自上海壹周)

每一種對話都多一層意思要琢磨,每一張表情都像皮影戲的燭光多了一層搖晃的翳影。

天才少女張愛玲跨過半世紀,成為異國孤獨老婦,之後被出土的《小團圓》,讓我們感傷:原本那尖誚、X光眼穿透一廳一屋裡人物錯繁洗牌打牌的男女死生經濟關係,那個對人情世故的撬開無限著迷,對任何金粉迷離後面必然的寒傖庸俗,原來並不是因為她「深諳世情」,而相反的,因為那過於敏感的神經、即使到老,那小孩不斷復返、回憶、重建場景,竟是每一次困在「世情之選擇」萬千路徑前的癱瘓,無從選擇、舉步維艱。

那些大量繁殖於主人公背後的、「不斷累聚的陰影向下望」,不斷湧出的煤渣般暗影、愛的殘骸碎屑空洞的、這個文明對各種關係的失義、悖情、尷尬、負欠、一言難盡、羞恥、踩空……種種可能的危機、張力,都已發展出各種可以兜轉、潤滑、反諷或自嘲的龐大話語庫。話語的過剩──像年節撲天蓋地的疊在春聯攤上的各種灑金紅紙上的黑墨字──這些「話語」使得單一的個人,在其中連挪個身都攜家帶眷、珠珮瓔珞嘩啦啦交響、或像蛛網上掙扎翅翼的蝴蝶。仔細想:張愛玲那些我們熟悉名字的女人們,白流蘇、曹七巧、曼禎、敦鳳、薇龍……最後你記得她們的個人意志與命運的發動,所成戲劇性與存在處境的展示,所謂「傳奇」的(張愛玲)視窗發明,最後印象,皆是在那遠大於個體動能、無限延伸的蛛網,在那掙搏中愈轉愈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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