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專文:這是個天生要說故事的人

2018-07-0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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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恆河的出海口Ganga Sagar,溯大河而上,在慢火車上,「各種人畜的氣味交互混雜」、「空間擠得連想側個臉都很困難」,不論車廂塞到甚麼程度,小販還是能擠出一縫,叫賣咖哩角、咖啡、炸麵餅、熱奶茶。說謝旺霖是天生說故事好手,這種「劇場要拉開布幕前,穿渡過去的廊道,都充滿一種讓聽故事人,彷彿在小鎮戲院,挨近、想知道接下來發生什麼事」的魔術。這種例子不勝枚舉。像卡利女神(三眼、四臂、血口長舌厲牙、頸上掛著人頭或骷髏串成的項鍊)獻祭山羊的儀式;詐騙的祈福大叔;印度式檳榔;倒臥路邊,「拖著缺殘的身體,或長出惡臭的膿瘡,或兩腿上耷拉著大肚奄奄一息的幼孩」,傷口爬滿肥蛆的乞丐;當街站著大便的人;聽某個印度人聊「種姓」這件事;關於這個國度對氣味的著迷;火車上遇到的美艷閹人;他且去了佛陀當年說法處。……這些都是真實的印度,也是他一路「西遊記」遭遇的各種妖奇古怪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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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灑開的詭奇景觀,他都帶著一種「臺灣衰咖」,自己做此貧窮漫漫異遊,所以也無甚好被搶被騙的,「踩在同一地面上」的同感。但同時他描述那些發生在暈眩、塵土、人擠人、氣味繁複的貧窮小鎮、市集、火車上的境遇,他的描述魅力太靈動了,使得那些展演者古怪,有時失落了「人類的形狀」的滑稽、說不出悲哀或無屈辱感的展演那些最底限之外的老殘窮,那使得這個遊記,在一種冒險展開必然會暗浮於讀者內心,輕輕咔嘞叩轉的《格列佛遊記》、《愛麗絲夢遊仙境》,對上這種不斷在「無害的、甚至沒入他們之中的旅者」的旅次中,衝擊、闖進、造成驚詫的,「怪異馬戲團」,不,「怪奇物語」。

但這個旅行者不是奈波爾,也不是馬可波羅,更不是李維史陀,他的記錄眼珠後面的腦額,已經歷過整個二十世紀,印度從殖民到獨立,與孟加拉、巴基斯坦的印度教、伊斯蘭教徒的分裂,各種已經更世故、同情,歷史輾壓的「做好功課」。老實說,很多時候,他在記述的那發生在不論加爾各答、不論巴士上、不論那爛陀、像潮水不斷浸身的窮到變鬼臉的偷拐搶騙,我真覺得他像在寫彰化鄉鎮市集,他無比現實,了解他們的鄉親。很多時刻會出現從眼前雜遝人群心不在焉的飄開,無比抒情的注視光影的變化,天空的雲層,一些美到不可思議的段落。

你不禁會想:以這作者的溫柔,確實這片破爛長瘡的土地,是會長出佛陀這樣的空闊慈悲之心靈。

很多時候,他像夢遊走進某一座神的寺院(譬如克里須納的靈修中心) ,但他並不是真正想學習瑜伽冥想的朝聖者,但去坐進那些信徒的圓圈或儀式中,也許也有某些無法解釋的神秘經驗,但更多時候,他記下的還是一種外來經過者、有點迷惘、因此說不出之滑稽的「在途中」。在〈逆流而走〉這一章,他展開了一段沿河獨走,但迷失方位,繞錯了反S形的路線,一種體力瀕臨崩解,對自己離開那島國,同學們皆按「正常社會運作之機械」,往上爬升,「而我呢?現在卻窩在荒野中,尋覓,摸索,四處流浪。都那麼多年了」;這時,「水中央飄過一個半散的紅布包,遠遠看來像一具嬰孩的浮屍。短小的軀幹腫脹糜爛。一群烏鴉緊隨著布包拍翅起落,紛紛在那腐肉上頭輪番啄食」;「……沙灣上,擱淺著五顏六色的垃圾,大多是變形保特瓶、皺爛的塑膠袋、鏽蝕的鐵鋁罐頭,腐木。一個破損的象頭神的塑像……那些烏鴉腳下,踩著一具青紫凸腫布滿蠕動蟲蛆的女屍,一顆披散長髮歪倒的骷顱眼窩深陷空洞地正瞪著我。……也許,這些祇不過是漫漫長河中,最平凡的插曲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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