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神神秘的體味中,囚人們的日子還是要一天天過。接見、放封、晚課、讀書、下棋、唸經仍然滑溜地運作著。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天仍黑著,二區傳來劇烈地板擊打聲把我從睡意中震醒。臺灣英雄陳智雄先生在睡夢中被已經開了鎖進來的劊子手們壓制在床上,他猛踢地板發出巨響,用日語大罵蔣介石,高喊臺灣獨立萬歲,立刻被反銬雙手,嘴也被毛巾堵住。
我們聞聲起身圍立窗前,看到他被押了出來,腳有鐐,雙手被反銬,獄卒把雙手從背後提高,陳智雄先生只能略彎著身被架往警衛室,拖過操場時病房的微弱燈光穿在他們一團人身上,只像一坨大黑球在挪動,看不出清晰的人形……。
然後,他被架往刑場,成為臺灣烈士。
陳智雄先生在獄中生活方式相當孤僻,幾乎不和其他囚人往來。他妹妹送東西來他一個人吃,他很少分給別人也不吃別人送進來的牢飯。他的經濟狀況相當好,在牢中一直維持他的西式飲食習慣吃酪乳、起司、麵包、果汁,看守所福利社可以代購。他不像其他死囚晝睡夜醒,他每晚照樣呼呼大睡,直到劊子手們進房把他抓住時,才從夢中醒來。但是,他是唯一一位在海外從事臺灣獨立運動卻敢回來臺灣本土繼續活動的勇士。獄中政治犯普遍看不起只敢在海外從事「臺灣獨立運動」的人。這些不敢回臺灣的臺獨份子常常找出似是而非的理由,辯解為什麼不回臺灣。所以獄中政治犯對陳智雄先生格外尊敬。
他走了,是第一位和中共完全無關,純粹為臺灣獨立而死的烈士。他的犧牲衝擊牢中的政治犯,每個臺灣人充滿悲憤。放封回來,這股悲憤依然充塞,每個牢房都沉默著。人人似乎都在看書、寫字,又彷彿無魂的軀殼僵在原地。突然,聽到一首歌被唱起,是日本時代的臺灣軍歌,我小時候常常聽前輩學長唱,我也會哼幾句。這首雄壯的「臺湾軍の歌」在這個時刻,從牢房另一端傳來。
太平洋の空遠く 輝やく南十字星
黒潮しぶく椰子の島 荒浪吼ゆる赤道を
睨みて立てるみんなみの
護りは我等 臺湾軍
あゝ 厳として 臺湾軍
歴史は薫る五十年 島の鎮めと畏くも
神去りましし大宮の 流れを受けて蓬莱に
勲をたてしみんなみの
護りは我等 臺湾軍
あゝ 厳として 臺湾軍
滬寧のいくさ武漢戦 海南島に南寧に
弾雨の中を幾山河 無双の勇と謳われて
精鋭名あるみんなみの
護りは我等 臺湾軍
あゝ 厳として 臺湾軍
我一聽就認出來,是廖文毅那一案曾經是日本軍大尉的鍾謙順先生在唱的。在悲憤中這首軍歌引起了共鳴,漸漸地聽到各房都有人一起哼唱起來,廖史豪、柯旗化、張茂鐘這些懂日語的政治犯都合唱起來,蔡光武議員也唱了,我也哼了。聲音越來越大,越多人投入,獄卒走到各房斥令大家停唱,沒有人理會仍繼續哼唱著。這是我來這裡第一次囚人們如此大膽宣洩心中的悲憤,以唱日本統治下臺灣人充當軍人出征中國及南洋替日本大帝國效命的軍歌,來反諷做中國蔣家政權子民更悲慘的命運;也在抗議蔣介石同樣強迫臺灣人去替他們的「反攻大陸消滅共匪」當砲灰。囚人們完全不理會獄卒的命令繼續唱著,一遍又一遍。阻止不了囚人,獄卒鎖上第一道門跑出去報告上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