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母親的記憶瑣碎也複雜,如果剝除梳理一下,最根源的部分還是她的身體。我一直記得她的皮膚很白,豐潤潔淨也細嫩,並且總會伴隨著一股香氣味道。我幼小時,她不太避諱在我們面前更衣裸身,我記得如何帶著一種崇拜的眼神,看著她裸上身盤坐在一家人共眠的榻榻米,自在忘我地吟哦著歌謠,一邊緩慢地梳著頭髮,窗外白赤赤的陽光環射入來,把她框成一座看不分明的暗影佛像,時間也凍凝在我這樣的膜拜注視裡。
並且,在一切事物都變成模糊不可視見的光影裡,我仍然清晰記得在她後背中央的圓形肉瘤。那是鈕釦大小的肉色突起物,像是一個可開啟什麼神祕機關的按鈕,奇異地浮露在她平滑柔順的背脊。時光雖然悠悠過去多年,到如今那個圓形的肉瘤,還依舊是我對母親身體最強烈的印象,有時我甚至會覺得那是她的第三個奶頭,是母親一切祕密能量的源頭與出口。而且,我相信只要能夠有如哺乳那樣認真去吸住不放,母親對我環布施加的愛,必然會源源不絕灌注進入我的身體。
我喜歡一邊柔捏著粉色肉瘤,一邊問她:「媽咪,這個圓形肉瘤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用的啊?」
母親就說:「我的寶貝,那是佛菩薩身上才有的寶物。你看廟裡的佛菩薩,額頭上面不是都有一個硃砂記樣的肉瘤嗎?那可是佛教最最重要的法相證明,也就是人家所說的『眉間白毫相』,哪個人如果真正能夠看見到佛菩薩身上的這個東西,是可以消除掉那個人的凡塵罪業的。」
我就不服氣地說:「可是人家佛菩薩的硃砂記是長在額頭上,不像你是躲在後背裡,這樣誰能看得到呢?所以,究竟到最後有誰可以從你身上解除去什麼罪業啊?」她就說:「究竟長在哪,有什麼差別?法相就是法相,管它究竟長在哪裡。而且,誰到底能不能看得到,本來就是自己的福分勒,當然是先要自己去修行祈求,才有資格說話大聲的。」
我問:「那我現在就看到了,我是不是最有福分的那個人呢?」
她就說:「寶貝,你當然就是啊。你看我還讓你親手來摸著呢,這福氣誰能跟你相比的啊?」
我又問:「媽咪,可是我希望這福分永遠都在啊!」
「這哪有什麼問題,寶貝。」
「那如果我們都死去以後,還可以一起在天堂裡繼續生活嗎?」
「你為何會想到那種奇怪的事情去了呢?」
「我就是希望死後還能繼續和你在一起的啊!」
母親認真地看著我說:「孩子啊,不用想得那麼遠,佛經不是說凡是誰能夠依照本性去生活,就是懂得在地上過著天上的生活了嗎。」
這是母親給予我的祝福,也是我與母親相守一世的承諾與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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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血管細小隱密,打針時總是找不到,讓她要白白多扎許多針。但她並不以為苦,反而認為這是她天生嬌貴體質的證明。她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