閭丘露薇的第一本小說《浮世薔薇》,純以小說而言,不能說沒有缺陷。但是這本小說,或說,這本融合了閭丘露薇對自身、對時代觀察的半自傳書寫,卻是一個重要的文本。既看得到當代真實的歷史,也看得到人物與故事的原礦脈,露出地表,閃閃發光。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浮世薔薇》寫了三代女性。當中不但有劇烈的時代變遷,更有三代人各自的移民、遷徙、婚姻與愛情經歷。當人在時間與空間中四處移動,從一種文化語境遷徙到另一種(甚至也包括在關係中的遷移),最易發生掩埋的作用。事過,境遷,人在新的環境裡長出新的適應力,這是生存的本能。但同時有些過去的緣由,那些「當時是怎麼想的」,那些「她為甚麼那樣做」,便被新生的枝葉永久覆蓋了在下層,或像麵包屑做成的路標,消失在森林的自然循環之中。
或許我們終將忘記一切。一座城市的身世,它的語言,它的記憶,它的巷弄樓盤,都有可能被覆寫。一個女人的行跡,她當初選擇甚麼、她再從甚麼逃離、她愛或沒愛過甚麼,也是那麼容易就被忘卻,甚至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當代中國遺忘太快,記得太少,《浮世薔薇》把其中的一些留存了下來。
閭丘露薇所寫的這個「浮世」,核心是三代女性的故事。
第一代是出生在文革前上海的趙小姐,改革開放的年頭她曾在香港、深圳做生意,之後又回到上海。第二代是出生在上海,受過高等教育,但人生更長的時間住在香港、認同香港的若林。第三代是曉瑜,出生在美國,卻選擇在上海工作、生活,是上海眾多華裔外籍人口之一。這三位女性是外婆、母親、女兒的關係。但她們不是一個典型的、生活在一起、和樂融融的家庭。時代變動加上個人選擇,使她們分離,像被浪潮沖散。她們原本幾乎像是三條平行線,各自獨立延展。疫情這兩年發生的事,將她們牽連在一起。
這也是個多地的故事。有紐約、香港,其中當然有上海。更有二〇二二年受到侵略的烏克蘭。這是個全球化時代的故事,女性在全球網絡中移動。若林走得很遠,走到了戰火中的烏克蘭,思考了關於母親、女兒、愛情的許多事。有時確實是需要走得那麼遠,去看清楚近前的事。
浮世的難題之一是「愛」。就像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白流蘇與范柳原之間有百般的計量,那是由他們時代生活條件造就的愛的困難;但他們之間,也只消一場戰爭,便促成了「愛情」。《浮世薔薇》這三代女性各自的遭遇,各自的愛與不愛,也同樣受到她們時代的背景事件影響。二十世紀的文革、六四、改革開放,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崛起、香港民運、疫情、戰爭,影響了其中一些決定(包括愛情與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