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正呆坐在悶熱得像蒸籠一樣的家裡,悲嘆著自己跟帝國主義似地日薄西山奄奄一息,田貝興沖沖地跑來,向我報告一個好消息:「今天我碰到貴人了,陳隊長,我的老領導。他如今官復原位了,在街道辦事處當書記啦!」
田貝是我男朋友,如果說我是日薄西山,那他就應該是日暮途窮了。他爸爸因當過國民黨縣長正在勞改,他媽媽得了骨結核癱在床上。兩個人的生計全靠他在街辦工廠當電工的三十七元五毛錢工資。不過他比我樂觀,不管甚麼事情都只看它的光明面,還老是把那句流行宣傳詞掛在嘴邊:「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當然,「敵人」一詞的所指可圈可點。
不過他這日的消息倒真的讓我心裡一亮。身為待業青年,街道辦事處在我眼裡簡直跟國務院一樣,而書記作為其一把手就相當於國務院總理。田貝竟與這樣一個人物有舊,我情緒也不由得大振,忙問:
「哪個街道?」
「如意街。」這位樂天派人士喜滋滋地回答。
陳隊長是田貝修三線鐵路時的大隊長。四清運動時被揪出來批鬥,革命群眾都對他殘酷無情拳打腳踼,唯有田貝見了他仍叫他隊長,還幫他偷寄家信。陳隊長倒真的是個念舊又豪爽的人。當他聽田貝說他有了女朋友、而這女朋友正在找工作時,便道:「她有甚麼特長嗎?」田貝自然幫我吹了一通,聽到我會寫美術字會刻鋼版時,陳隊長便道:「那好。我們辦事處正要找人幫忙搞宣傳。我可以幫她安排一下。」
他態度這麼誠懇,就讓我覺得隱瞞我父親的右派問題不太地道了。果不其然,聽我把實情一說,陳隊長面有難色了。
那一年是一九七四年,鄧小平雖然重出江湖整頓國家經濟了,文革還是在繼續,階級鬥爭還是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而且主運動中又分泌出一個子運動叫作「批林批孔」,運動對象雖是林彪和孔老二,但跟其他所有的運動一樣都少不了拿地富反壞右陪斬。沉吟片刻,陳隊長道:
「那⋯⋯不如先到下面的廠子裡鍛煉一下吧。嗯,你剛才說你在電子廠作過是啵,我們街裡也有個電器廠,條件蠻好的,工人大都是女的,工作很輕鬆。」
田貝本來就知道我這人不適宜到辦事處搞宣傳,連忙道:「那太好了。那廠子叫甚麼名字?」
陳隊長道:「東方。東方電器廠。」
後來,每逢我聽見那首著名的歌:「遙遠的東方有條龍⋯⋯」我便會不無苦澀地想起我們那間工廠:名字起得真夠宏大敍事的。
工廠所在的那條街倒是的確位於歐亞大陸的東方,不過那只是一條連卡車都難以順暢通過的小街。像一棵遭過雷擊的老樹,看去滿目瘡痍千瘡百孔。兩邊卻衍生出許多小巷,比主街更狹窄更破敗。一間挨著一間的棚戶屋便堆擠在這些街巷裡。大都是板壁結構,最高不過兩層,最寬不過六七米,最窄的怕只有兩米,一張床的長度而已。我們的工廠便棲息於其中的兩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