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斜對著的兩個門面。一間寬大一些，作了機修車間和廠部，一間窄小一些，卻有兩層樓，一樓作倉庫，二樓是個高不過一人的閣樓，作了廠子的主車間—微型變壓器車間。東方電器廠的主要產品無線電變壓器，從繞線到裝箱的大部分生產流程，都在這個閣樓上以手工完成。
閣樓面積二十來平米，裡面安放了兩張沒上油漆的長條桌，充當我們的工作檯。二十多個女人圍坐在這兩張工作枱旁邊。中間只有一條勉強可容一人側身而過的走道，所以哪怕是有人起身去上廁所，都會牽一髮動全局，引起一陣騷動。
我第一天去上班，陳隊長說怕我找不到地方，親自把我送到車間所在的街口。他騎一輛飛鴿牌單車，讓我坐在擦得乾乾淨淨的單車後座上。我還依稀記得，我那天穿的是一件圓領短袖白襯衣，扣子一直扣到下巴頦。下面是一條藍色的確良長褲，腳上是深色尼龍襪和一雙黑燈心絨北京布鞋。肩上挎了個洗得泛白的黃書包。那時叫軍包，既革命又便宜。滿大街舉目即是，其流行程度超過如今任何名牌包。
陳隊長對我這一形象似乎很滿意，他上下打量著我道：「嗯，蠻樸素，蠻清澈。」
他對那個書包尤為關注，問我：「裡面裝得有書？」
我點頭。
他又問：「甚麼書？」
我猶豫了一下，這人畢竟是個領導，而我書包裡裝的書雖然不反動，卻也不是「紅寶書」，而且有一本是英文的，跟他一兩句話說不清楚，我便含糊其辭道：「科技書。」
他點頭道：「科技書？好！好！青年人愛學習。好。」
路上他又把類似的話說了一兩遍：「愛學習，好，是個好妹子。」又道：「你先在下面好好工作，有機會我會幫你想辦法的。」
他把我放到一條麻石小街的街口，對我指指街上那一溜板壁房子道：「門牌是九號。你自己進去找王姑娭毑就是。我已經跟她講好了。她會安排你的。」
「我就叫她王姑娭毑嗎？她是負責人？」
「算是吧，」陳隊長道，「名義上的負責人是個叫馬眼鏡的傢伙，那人有點神不隆通，作風也不是太好，只能在技術上把下關，行政上歸王姑娭毑負責。你放心，王姑娭毑人蠻好的，又有威信，那群堂客們蠻服她。」
那是一間當街的鋪面房，鋪板關得嚴絲密縫，顏色焦黃枯乾，令人聯想到棺材一類的器物。我疑疑惑惑地湊到它跟前，仔細觀察，試圖在上面找出一處可以看作是門的地方。午後的太陽直射到街上的麻石路上，布鞋的塑膠底踩在上面，感覺像要融化一樣，火燒火燎。
＊作者王璞，生於香港，長於中國。曾任職出版業與大學教師，現為專職寫作，本文選自作者小說新著《故城故事》（二０四六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