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室友來時已是八月底,夏末,天氣忽陰忽晴,上午豔陽高照,突然就飄來黑雲要下雨,你打起傘,陽光又從雲邊漫出。
她總是穿無袖的上衣。她總覺得熱。
細細兩條肩帶吊著薄滑短背心,兩條粗實嫩白的胳膊,在我們都還熟睡時推開屋子大門,趕著到店裡托出今日第一輪出爐的棍子麵包。
起初我以為新室友是麵包師傅,後來得知她是女侍。她工作的店舖在學校附近,中午許多學生來用餐,她們幾個女侍忙得不可開交。
她講了幾次要帶麵包回來,有天她真這樣做。一袋小可頌放在餐桌上,下面壓張紙條:給女孩子們。
我們很快把麵包分食,並央求她再多帶些其他的。
「你們店裡做可麗露嗎?」我問她。
「做—我幫你看看。」她說。
然後我們聊起此地的可麗露名店,不是那間有花俏櫥窗,專賣觀光客的那間。
波爾多作為可麗露的原產地,這個來自釀葡萄酒副產品的點心,在店裡你可以買到大中小三種尺寸,小的約成人拇指節,你能買一袋像糖果那樣吃。
連甜點也意欲人醉的波爾多,寂寞的具體樣貌,在此實屬罕見。
—半夜回家,面對整間空屋。
—在熱鬧的餐館,獨自吃頓飯。
—無人能理解心意的當下。
這年夏天,我竟找不到發展寂寞的機會。
一天下午,樓上美國室友把音樂開得大聲,俗氣的流行樂,我們在樓下笑。屋裡總有人。待業中的瑪兒時常在,有天,她帶了兩條狗來,一大一小,名為印地安跟路基。路基在屋裡探勘,乾脆把我房間當過道來去,我們還得當心牠們別咬院子裡的烏龜。對了,烏龜,後院放養幾隻龜,這些冷血傢伙熱天要出來曬太陽,我的房間就在院子旁,常聽見牠們在掘土,翻草屑,來來去去,好幾次惱得我得去查看牠們到底在院子的垃圾桶後方,經營什麼大事業啊?
用餐呢?
義大利的情侶檔安東先生和安東小姐還在時,他們老窩在廚房,這民族愛熱鬧,總要我加入他們,叫我和他們一起去後院晚餐,叫我和他們去河邊pique-nique,而且他們總說:你要來,因為我們也會做你那份餐。
到最後我破天荒得刻意更動用餐時間,才有機會偷到自個兒吃飯的安靜。甚至連早餐時間也是如此。維多和我出門時間相仿,通常我們其中一人會先佔到咖啡壺,但我們煮的咖啡永遠共享。
和安東先生更不用說,我們彼此有聊不完的電影、音樂、文化差異。此人風趣,他的風趣或許來自他看事情總帶點刻薄,以及,不為保持客氣而迴避某些話題—只要你抱持如同學術討論的態度—結果,我們聊得很愉快。
意外的是儘管如此,事事順遂,在波爾多我還是哭過幾回。
可這哭的原因並非傷心,也非孤單啊寂寞啊,說來真的奇怪,反倒更像種需要被滿足的欲望,就像肚子餓時需要吃,就是這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