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燈塔,永遠的典範: 齊邦媛老師於三月廿八號凌晨一時辭世,享嵩壽一○一歲。
去年我身體健康狀況稍微緩和時,想找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建立「齊邦媛文學史館」:贊助者找到了,地點也有著落了,年已100歲的齊老師卻回:
1)千萬不可。人間百苦之原,一是命運,一是名利。而人之所以敗壞,一是為名,一是為利。活到百歲,絕不可屈從於名,以齊邦媛三字為文學館,此事萬萬不可。
2)書寫「巨流河」乃畢生難忘的回憶,盡其力,為那一代的英雄人物,為國捐軀者為之紀錄。絕不是為了「文學」作家之名。
然而齊老師,妳的典範,妳對歷史的謙誠,妳的文字,妳的寬厚,依然不斷悄然在此刻穿過我的心,妳曾拉著我的手,那柔情的、真摯的鼓舞------那古老的、永流傳的巨河,仍然川流不息我們後代的心中。
您在大時代曾與某人互相誓言,如今一切皆成經過。
在某次和妳的對話中,您談到死亡:如果最後的時刻來臨,「我希望我還記得很多美好的事情,把自己收拾乾淨,穿戴整齊,不要不成人樣要叫人收拾。我希望最後有兩個小天使來帶我走,有薄薄的小翅膀……」
此生您無憾,不論您是否有所遺失,您的心所到達之處,從東北遼河到台灣最南端的啞口海,您的高度已遠遠超過最後的遠方。
我曾經說:齊邦媛老師一生遵循的價值:就是優雅及說真話。
所謂老年,就是青春與中年的合輯。
在我對她的訪問中,她背起《巨流河》中的一段:16歳獨自走在兩旁積滿雨水的田梗上,不經意一低頭,驀然看到自己的倒影,「第一次在天地之間,照了那麼大的鏡子。」山河破碎風拋絮,動蕩的時代,青春雖然沒有重量,但仍有一絲優雅的記憶。
在《巨流河》中,齊老師語重心長地說:再也不要用激情決定國家和個人的命運!
一個目睹見證中國現代史的文學家,如是說:
我希望中國的讀書人,無論你讀什麽,能早日養成自己的興趣,一生內心有些倚靠,日久産生沈穩的判斷力。
這麽大的國家,這麽多的人,這麽複雜,環環相扣的歷史,再也不要用激情決定國家及個人的命運;我還盼望年輕人能培養一個寬容、悲憫的胸懷。
每一個她筆下字句,都敲打著枉死的寃魂,離散的中國人。
以下是我過去撰寫的齊邦媛老師的文章之一:
《長者風範:齊邦媛》2020/09/28
接到齊老師的信,並且附上五張已經絕版她已收藏了十年的賀卡。除了鼓勵我,談到天下雜誌專欄、我的新書《終於,還是愛了》,還有我的疾病之外:特別提及晚年生活的她,正在清理人生珍藏品,找到之後分給晚輩的我。
信末提到她目前指鍵輪流發炎,無法多寫文字,希望我勇敢好好活著才是。
齊老師是許多人心目中的典範,她的「巨流河」寫盡了一個小女孩目睹國破家敗,歷史的點點滴滴。
我印象深刻是她在1947年因為太多親戚逃離又陷入內戰的東北,寄居北平齊家,夜裡母親哀嘆食指浩繁、家中拮挶無以為繼。她聽著母親的慨嘆聲,一夜不能睡覺,決定至台灣工作。
那一年剛發生二二八,她帶著陌生、忐忑、不安來到台灣,在台大外文系擔任助教。一把熱水瓶,一床被,一台收音機,一小間榻榻米屋。開始了她在陌生島嶼的日子。
她從未意識,從此她將留下來,開啟一生七十多年的台灣生涯。
之前才25歲的她已看盡戰亂、暴動⋯⋯先是日本人追著她在自己的國土上逃難,接著是充滿謊言的狂熱主義,國家再陷入內戰。
抵達寧靜的南方台灣,夏天,台灣也才剛剛經歷一場政府與民間之間武裝對抗的動亂。
那時的寧靜,有一種不真實。
夜裡寂寞了,她聽著收音機,播放「荒城之月」,等迷上了曲調後,才驚覺自己聽的是「敵人」的音樂。
白天走在台北街頭,直到1947還有一些躺在地上等船票回不去的日本兵,這些想像中的昔日征服者,如乞丐般躺在地上。
人,在歷史之河中,原來是飄流的。
戰爭中的個人,無論勝利還是戰敗者,最後都僅僅是一個軀體,躺在時代給他卑微的角落。
他們是敵人嗎?好像是!好像不是。
齊老師常年有寫日記的好習慣,她的巨流河以此寫成一本見証性的歷史書籍。歷史在她的筆下,如若拍照之人,冷靜又有情地看待個中活躍的主角,她的筆和許多歷史學家相比,無論描寫什麼類型的人,都不顯得那麼殘酷。
《巨流河》大半剖述中國戰後一代的幻滅人生。
他們曾是充滿抱負的青年,戰爭打亂他們的青春,渡海之後諸多生活小節,竟也折磨銷蝕了泰半壯志。
齊邦媛回憶中國戰後的歲月,多少人的渴望換為絕望。「勝利:虛空,一切的虛空」。
《巨流河》一書中,她數度質問「愛國運動的毛主席」,1945年戰後如果中國不是立刻陷於內戰,而是戮力重建;中國的命運是否會有所不同?
即使是一個如審判般的大哉問,齊老師的筆也寫的如此不著情緒,但也似乎更理直氣壯。
那一段我們誤以為熟稔的歷史,原來埋葬了那麼多不同人物、不同角落的悲劇。
而每個人,卻都以為自己的悲劇,在那個年代,只是唯一。
收到她的珍藏賀卡,尤其情深意重的祝福文字,齊老師的典範,永留心中。
盼近晚年之我,能深刻學習她的教養,不求名利;寬厚待人,包括「敵人」。
*作者為《文茜世界周報》主持人。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