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說我一個隱藏版的大優點,是睡覺時,手一定會牽好,牽緊緊。不論我看起來睡得多深熟,他掀開被窩進來,我一翻身,手就扣上。像兩個設計好的磁扣,精準貼合。
第一次碰到他的手,是剛接受告白後,坐在他的車裡頭。吃完晚餐,車子從地下室停車場開出來,他的手先是放在方向盤上,然後移到大腿上,停頓了一下,在紅燈時刻,越過排檔桿,將我的左手牽起來。那個停頓片刻,很有意思。都是大人了,我倆臉不作聲色,都看向前方。那時是一月分,車窗上冬季的雨,不斷落下,淅淅瀝瀝,將路上四處投來的光─黃的、紅的、綠的,於眼前暈出一球球小燈花。他的手也如同雨水,是溼的、冷涼的,我的掌心像突然泡在一汪溪水裡。
他說還好嗎,我說沒關係。很緊張嗎,他說嗯。沒喝酒的他,頰上卻十分紅。車開到租屋附近,兩人都還沒有要分開的意思,外頭持續下著雨,雨刷來回擺動,想不出適合散步的戶外,便停在巷旁角落,繼續在車裡看雨花。我們將椅背往下打,半躺在各自的椅子上,像看一齣汽車電影院,雨點滴上、滿盛、然後再滑下,絲絲連連,很安靜的千言萬語,在空中、在眼前上演。他的手慢慢乾了、暖了,才發現他的手,原來非常的綿軟。
雖然身體與長相,人無法自己選擇,但擁有一雙好摸的手,絕對是一大幸運。這幸運多半不是自己,而是伴侶的幸運。手,看似頻繁活動的部位,極外部,最常與萬物相接,但除了舞者、看護、政治家等特定職業,一般也不可能隨便予人碰觸。朋友曾與曖昧者坐在河畔夜聊,對方放在椅上的手,只五公分十公分的距離,整夜咫尺天涯。能知道手真正的觸感和溫度的,只有親近之人。
看似人人相同的手,柔軟度、厚實度卻常在一握之後,才知其間巨大的差距,又因天生指節、指骨的型態,後天指甲修剪、傷口與痣的分布、繭厚薄的不同,形成各自殊異的手感,如起伏山稜線的萬千變化,樹林裡無法計料的、零碎的日光與暗影。鋼琴家的手,工程師的手,廚師的手,銀行員的手。不僅指紋人人不同,手的觸感也是。
我常常牽丈夫的手,牽著牽著,從十指交握抽開,開始平向輕拉他的手指尖端,然後又上滑捏捏他的掌心,這裡碰碰那裡掂量,像在探索一片陌生的地質。他的手掌寬厚,每個指甲都剪得齊頂,一弧弧順暢的圓線,乾乾淨淨地,看不到一絲指甲尖端的白緣,乖巧國小生的手指頭。而他的手實在太軟了,又軟又厚,像鬆厚的法式湯種吐司,綿軟裡又自有一種豐富與堅實。這上好的觸感引得我直接忘記牽手,而把它當成一件有趣的物體,以觀察家精神,拿在我手裡探索它的質地。這怪異的行徑他尚還不嫌棄,我有些感激。他的手如此好摸,我多得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