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陳寅恪(1929)〈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
李怡任香港《七十年代》(1970年2月-1984年4月)和《九十年代》(1984年5月-1998年5月)總編輯,達28年許,無論他個人或雜誌對中國、臺灣和香港的報導與分析,在海外輿論界和知識界產生的影響之深之久,可能無出其右者。《九十年代》停刊,他接著為《蘋果日報》編言論版和撰寫專欄,主要關注香港回歸「一國兩制」的虛與實,又達25年許。他在輿論的暴風圈超過半個世紀,地位舉足輕重,常常牽動兩岸三地的內外關係與互動,何以自稱寫了一部《失敗者回憶錄》?因為他說:
回顧我一生的追求,卻是不斷的感受理想破滅、價值敗壞的悲哀。(頁35,820)我的一生也經歷多次解剖自己,對社會主義的覺醒,對共產黨的覺醒,對愛國主義的覺醒,對中國的覺醒。(頁831)
李怡的回憶錄由198 篇文章組成,約有四分之一篇幅表述他的家庭、身世、教育和早年工作經驗,算是人生起跑的「準備期」。人生的上半場約佔四成五的篇幅,他憑著政論雜誌《七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叱詫風雲,無論是正面是反面,都為海外知識界設置議程,影響其視野與觀點,同時也介入兩岸三地發展的徑道。剩下的三成記載他的人生後半場,即在《蘋果日報》評論時事,臧否人物,守衛香港的自由與法治, 這時期筆鋒犀利不減當年,但報紙的讀者畢竟以在地港人為主。上下兩個半場的議題和讀者範圍不同,但志趣和精神始終如一。
有人形容他是「散點透視」的寫作方式,有如報評選題,斷斷續續,不是整體的系統敘述。我嘗試從中整理若干線索和環節拼出一幅圖案,以解答一些我所好奇的問題。他說他避免陷入美化自己的怪圈,希望鑒往思今,「在敘述個人往事中,一直帶著對個人思想、心路歷程、對社會和國家大事的思索和剖析」(頁832)。終其一生,他不斷探索,不斷反省 ,不斷改變,不斷和自己的過去作戰。他是有爭議的人物,他的回憶錄自然也引起不同的反應。我這篇讀後感,重點不在褒貶李怡,而在呼應他自己表白的旨趣,聚焦在他個人的經歷與時代變遷的聯繫。有時候我也根據他的回憶錄借題發揮一下。
李怡的回憶錄可以從不同的角度解讀。我首先將回顧李怡的心路歷程,從認同中國到重新認識中國,從而體會他「不斷的感受理想破滅、價值敗壞的悲哀」。其次,循著李怡的線索,我將素描一群海外知識界領袖的「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他們爭先恐後成為「有用的白痴」,走過的路必有痕跡,歷史有責任留下一點記錄。第三,李怡曾被國民黨視為「非我族類」的異端,但他同情聲援臺灣的黨外運動,從旁間接促進臺灣的民主化進程。第四,他見證香港回歸以後由興變衰,「一國兩制」的變質與崩壞。他最後避居臺灣,走完人生,真是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