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華生於一九五四年,以當年流行的詞彙來說,他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一代。這句話意味每個人、每件事都重新開始,就連中國,現在也成了「新中國」。舊社會有階級:地主與農民,資本家與工人。現在在共產主義紅旗下,人人平等。
在現實生活中,高華與其他數以千萬計的人一樣,屬於一種新階級:一種有政治問題的賤民階級。高華的父親曾是替共產黨工作的敵後地下電台作業員。20照理說,高華應該因此像習近平一樣是「紅二代」,或是擁有「紅色血統」的人。但事實上,共產黨對於曾經投入地下工作的理想主義人士有種近乎病態的懷疑。這類人士幾乎都因與國民黨同謀而遭迫害,理由是根據共產黨詭詐、多疑的心態,這些地下工作者若是不通敵,又怎能生存?共產黨喜歡用的,是那些遠離前線、躲在延安向毛澤東卑躬屈膝的人。就這樣,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傾運動中,高華的父親淪為鬥爭目標。他被貼上右派標籤,下獄關了幾年。時年兩三歲的高華就曾伴著母親,乘巴士長途跋涉赴監探父。時逢大饑荒,人人都餓著肚子,高華一家人的日子更不好過。
一九六三年,高華考進南京外語學院,但因共產黨人所謂「階級背景」而遭學校拒收。後來他雖進了一所普通學校,但他父親的問題仍然不時被人提出來,老師們也因此不讓他與其他學生往來。三年後文革爆發,高華無意間聽到父親告訴母親,說他若留下來很可能被活活打死。他父親後來逃離南京,躲到幾百公里外的山東省親戚處避難。沒隔多久,高華看到住家附近牆壁上貼了許多緝捕他父親的告示。
高華逐漸長大,開始將他的家族悲劇與二十年前那場「延安整風運動」連在一起。他曾在毛澤東選集裡走馬看花式地讀過這場運動。不久文革爆發,學校與市政府高官紛紛落馬,指控人寫了許多材料,說這些高官曾在延安鬥爭會上招供犯罪。當年只有十幾歲的高華搞不懂這許多事,但他可以感覺到延安整風的血腥暴力。他幼稚的心靈隱約察覺,吞噬他人生的暴力關鍵就在於這場整風。他本能地發現,延安這場暴力已經成為共產黨的原罪,它使共產黨扭曲變形,使共產黨非得透過暴力與高壓手段才能運行。
他目睹的殘酷血腥令人髮指。其中一件事的恐怖回憶尤其讓他揮之不去。他有兩個同學是對兄妹,與他們的父母住在間殘破的小屋裡。兩兄妹的父親被打成反革命,不能工作,他們的母親是普通女工,一家人窮困潦倒,而且經常遭人辱罵。一天,這位母親終於忍無可忍,撕毀了一幅毛像,還大罵毛澤東。她被捕處死。學校裡每個人,包括高華、她的兩個孩子與她的丈夫,都被迫站在路邊,看著那位母親戴著手銬腳鐐押赴刑場。高華日後反諷地寫道:「這就是所謂『接受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