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都說大禹治水體現了「堵不如疏」的道理,但這「堵不如疏」真是大禹一人提出的方案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比較可能的情況是,很多人都想到了,畢竟你家鄉每年都水災,築堤又屢次失敗,任誰都會知道老辦法不能用了,得研究出什麼新辦法。
既然堵不住,那就想辦法多挖一些河道去行水。這種程度的想法,就算沒有後世那些學問,靠普通人的直覺與智力,應該也不是想不出來。
那為什麼其他人做不到,一定要大禹才能做到?
你就想想,疏導這個方法,最大的困難是什麼?沒錯,就是拆遷。行水區為什麼劃在我家,不是劃在你家?我要補償,我要多多多補償!
現代都很難擺平這些了,那時候沒有中央政府,沒有強權,都是部落,你就想想有多難。按常理,這種事都是族長或長老來談判,回去各自擺平族人,這決定大家不會輕易讓渡自家的利益,我這也不是自私,我是為我族人負責。
按尋常狀況,這種事情是永遠談不攏的,大家只能無限扯皮,然後年年受災,年年互相指責,然後械鬥,然後決出一個強者,暫時把大家都壓服下來去治水,然後管理手段太殘酷遭到反彈,利益分配不均,導致消極怠工,最後水還是沒治好,強者垮台。這樣無限循環一直到被外族征服,外族用某種方式把問題消滅了,然後構建神話,給你華夏打上思想鋼印,我靠自己永遠不行,永遠是一盤散沙,只能跟隨先進殖民者的文明秩序才有活路。
民進黨、台獨與逆向民族主義者比較樂於看到並且傳播的,應該是這樣的敘事。就像一些影劇裡除了方便你代入的主角和幾個親密夥伴以外,其他都是奸角或爛人,然後每件事情都有黑暗內幕,只要你相信並且接受、享受這種「他人即地獄」的敘事,你就可以安心擺爛,然後世界的真正統治者也就可以在幕後繼續穩穩賺爽爽過。
可是華夏偏偏就出了一個大禹,背著老爸的黑鍋,勤勤懇懇十三年,把事情談攏了,把中原整合起來了,把工程做成了。史料和故事沒記載當時有過什麼部族鬧事,按理說不可能沒有人鬧過,拆遷補償,資源分配,這些都是攸關全族性命的要害,不可不爭。也許是後來先民為了團結,刻意隱沒了治水工程中的各種矛盾,但不管我們怎麼腦補,工程就是修完了,華夏農耕文明得以發展壯大。舜(或其後代)也沒有多加猜忌或扯後腿,完了以後還把權力讓渡給禹。
古人對禪讓制也提出過一種人性化的解釋:因為三代之時沒有什麼好享受的,做君主,都是責任和義務,好處卻沒多少,有人能接我當然樂得讓位,但到大家生活好起來以後就是另一回事了。
儘管也可以這樣說,但你就算剝除一切光環,最後還是有一項成就不容否認:華夏先民,靠自己的組織與協商,而不是外來的暴力、專制的強權,做成了治水這樣的大工程,而且不只是一次。它不是一勞永逸,時不時就會有新的狀況,又要修。
後世人治水又治了無數次,很多次也是修成我們喜聞樂見的那種,高層胡亂決策、中層貪污舞弊、底層死不完,最後大崩潰的人禍,但成功的案例也很多。最重要的,大家心底裝著「大禹治水」這個故事,這個最古老的成功案例,這便是無比的信心來源:事情是可以靠我們自己來談攏,來做成的,而不是靠外族,靠強權,靠宗教來領導。
我們現在如果還要再跟學生講述大禹治水的歷史與傳說,自是不宜再用神話或反神話、民族主義或反民族主義的灌輸式講法了。用現實主義的思維來考量,學生應該培養的,是對「做事」的概念,特別是各種多人合作的工程,比校內社團活動複雜一千萬倍,也要命一千萬倍的大企畫。小朋友或許還不能想像真正做成一件事情有多難,但起碼,我們可以先對這裡面的人事物抱有敬意。
這便是大禹留給我們最寶貴的精神遺產。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畫過漫畫,會寫歌詞;2013年創辦同人社團「恆萃工坊」,出版《易經紙牌》、《東方文化學刊》、《金光布袋戲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