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到中國美術學院教授朱穎人先生九十二歲的口述回想錄《清香似舊時》,頗有些吃驚——那樣樸直實誠的本性,那樣知恩圖報的品行,那樣專心筆墨、不摻利益、不計歲月的勞作,那樣具體而微的畫理,那樣不事雕琢卻帶感情的語句,讓我一再想起讀《白石老人自述》時的感受。他和齊白石一樣,都是自小迷戀書畫,從小縣城到大都市,一路得到名家指點(甚至成為入室弟子),歷經時代變遷,得享高壽而仍意圖變法,屬於難得的一生平順而專注的藝術家。
一生平順而專注的藝術家?也許只是我膚淺的理解。朱穎人從小到老,得到了作為一名寫意花鳥畫家所有的主觀和客觀條件。能得到這樣條件的畫家,以我所知,少之又少。
他出生在江蘇常熟城裏,「那時的常熟,連接在城市與鄉村之間,既在蘇州那樣的時髦城市邊上,便也不是十分地鄉村。大概曾經出過黃公望、吳墨井、王石谷、翁同龢那樣的文人畫家的緣故,是一處有濃厚的讀書和書畫收藏氛圍,熱衷清代四王畫風,老式楷書發達的有趣地」。他的家,大步道巷二十四號「是一個三進的院子,位於當時的小城中心和虞山之間...... 虞山不算太高,那時雨天多,大顆大顆的雨水珠子打著地上隨處的青苔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青草散發的清甜氣味裏,青蛙和蛤蟆在跳、蜻蜓和和蝴蝶在飛 ......」如此濃重的文化歷史氛圍,如此生機的成長環境,到耄耋之年回想起來,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想法、思考方式、行為方式,全都深深依存於那些地方。」
父親經商,雖然不贊同他學畫畫,但鄉風使然,在他十四五歲那年,終於託人介紹,去蘇州拜見花鳥名家陳迦庵。陳迦庵年紀大了,轉而介紹在常熟的學生蔡卓群做他的啟蒙老師。陳和蔡遠承吳門畫派,終其一生都生活在江南園林式環境裏,教畫門徑清晰。朱穎人跟蔡卓群學了兩年,十七歲考入抗戰後剛剛復校的蘇州美術專科學校,校長是顏文樑,學的是西畫,畫素描石膏像,讀美術史,在圖書館飽覽西方畫冊。兩年後從蘇州美專畢業,他又考入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西畫科。此時已是一九四九年,中國終止了連年戰爭,進入了一個新時代。一九五二年畢業後,他留校任教,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這所西湖邊的學校(即如今的中國美術學院)。
轉眼間到了一九六〇年,朱穎人已有八年教齡。學校黨委找他談話,說他有學過中國畫的底子,決定選他和另兩位年輕教師跟吳茀之、潘天壽、諸樂三先生學藝,並讓他專門跟吳茀之先生學花鳥畫,目的是為接續中國畫寫意花鳥畫傳統培養人才。這真是天降鴻運,但他為此糾結了幾天——他已三十歲,從十七歲以後一直是學西畫、人物畫,雖然少小喜愛國畫,但終怕筆墨基礎差,而且小時候所學吳門畫派路數與浙派寫意花鳥不同,「拐彎」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