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風雅,琴棋書畫;世上俗事,吃喝拉撒。
對於大雅大俗的東坡來講,事情當然遠不止這幾項。當他從冗繁的朝堂,從公務纏身、詩酒流連、書畫娛情等有事忙、無事更忙的習慣的節奏中,一下子被貶居黃州,猶如江中之魚被一個猛浪拍上灘塗,除了撲騰就是等死,再也無事可幹。人們常常感慨,心為形役,精神不自由,於是便有了「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欣然愉悅。如果真的讓你自由、清閒,讓你無事能做又無事可做時,你會變得心慌、變得煩躁,你會明白原先的那一點點不適與勞累都不過是一種幸福的煩惱。初到黃州的蘇軾更是無友可談、無書可讀、無事可做,連別人請他為燕子樓寫記文這樣稱心快意的拿手事也拒絕了,因為他害怕但凡一言一文又會被「箋注」成致禍之「罪證」。
百無聊賴的日子如何打發?睡覺、洗澡、燙腳、閒逛、釣魚、採藥、燒菜,當然還有喝酒,哪怕是買一碗淡而無味的陳釀來潤潤喉。然而,孤立的生活,如果一直沉浸在反省自責中,也只能增加自疚的痛苦。他想用參禪、打坐、瑜伽來「收召魂魄」,那也只是「迷而不信」的權宜之計。
魯迅就說過,「無聊才讀書」,那是因為生於亂世而無話可說;東坡是「無聊就寫詩」,卻是因為千瘡百孔而詩心不死。這時候寫的詩也許少了敘述世事和對話自然的熱鬧,因是自己與自己心靈對話,從而多了幾分安靜與超然。
據《蘇詩總案》考訂,元豐三年(一○八○)中秋之夜,東坡對月獨酌。節序標刻出歲月流逝的生命壓力使他格外感傷,作〈西江月〉(《蘇詩海外集箋注》):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
中秋誰與共孤光,把酒淒涼北望。
這首詞前半闋敘時光飛逝,世事如夢。後半闋哀身世飄零,如雲遮月。有注家認為這是懷子由之作,可很快又有注家質疑,蘇轍此時已貶江西,何來結尾時的「淒涼北望」呢?於是便推論出此際蘇軾政治理想仍未幻滅,寄希望於北方的汴京朝堂。詩無達詁,這當然不能說不對,因儒生早已身許家國,九死難忘。就這首〈西江月〉而言,懷子由的理由更充分、更真切,只是在品讀時要繞一點彎路。
五年前中秋,密州任上的蘇軾就因想念七年未見的弟弟蘇轍,圍繞著月亮,託物抒懷,把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之情納入曠達超脫的人生追尋與美好祝福。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