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傳銘專文:千瘡百孔而詩心不死——承天寺的足音

2024-08-10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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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說》的散佚當然不僅僅是蘇軾、蘇轍兄弟的遺憾,也是後世東坡粉絲的遺憾,只能寄希望有人能拾遺補闕有新的發現,讓我們讀到全本原汁原味的《論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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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一生著述豐碩,《蘇東坡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就收錄有詩集四十六卷、詞三百餘首以及賦、論、志林、書義、策、序、記、傳、墓誌銘、行狀、碑銘、頌、贊、表狀、奏議、制敕、口宣、啟、書、尺牘、青詞、祝文、祭文、雜著、題跋、雜記等近五百萬字。

然而那篇不足百字的〈記承天寺夜遊〉(《蘇軾文集》卷七十一)短文卻一直是人們關注的亮點,頗受人們喜愛。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

「這篇小品極短,卻是瞬息間快樂動人的描述。我們若認識到蘇東坡主張在寫作上內容決定外在形式的道理,也就是說一個人作品的風格只是他精神的自然流露,我們便可以看出,若打算寫出寧靜欣悅,必須先有此寧靜欣悅的心境。」林語堂顯然注意到了「小記」文本寫作上內容和形式統一之美,對平常地點、平常時間、平常景物的寧靜雋永也深有感悟。但這還不夠,承天寺的所有夜遊之美,是文中並沒提到,是由兩個閒人的空庭足音喚醒的美。這才是真正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月光灑在坑坑窪窪的庭院裡如一汪積水,竹柏落影似藻荇交錯;說白了,就是一座破廟,竹枝柏幹的影子映在地上。何美之有,何事可記?也許可以用法國人羅丹那句「世上不缺少美,只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這裡要加上還有聽懂美的耳朵)來解釋這篇文章的魅力。然結尾那句「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才是關鍵。李白有〈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

李白寫的是暢敘天倫,飛觴醉月,詩詠託興,高歌秉燭,那樣轟轟烈烈、可以寓之於耳目的熱熱鬧鬧的美景美事;而蘇軾所記的承天寺之空明靜謐、嫻雅荒疏的美,需要用心感應,需要有一種更細膩、更高級的審美經驗和豐富的人生閱歷才能體味。更重要的是〈記承天寺夜遊〉引申到對靜鬧、閒忙、冷熱、進退、成敗的人生價值判斷和對自然觀照時,了無痕跡地將幸福美感的體驗和自信、散道德於教化,將陶淵明之「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文人飄逸之雅,孟浩然之「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農家之美的文學傳統繼承拓展為無處不在、無須依傍的美之發現,並使之成為人們熱愛自然、擁抱幸福的生命真諦。

建中靖國元年(一一○一)七月二十八日常州,東坡在繞床和尚們誦經祈禱聲中合上了雙眼,但東坡的微笑沒有消失。當後世人們在走向死亡的最後時刻,感到孤獨和恐懼時,只要想到時空盡頭有一個老傢伙正撚髯微笑站在那裡等你,就一定會感受到平靜和溫暖。那個人就是蘇東坡。中國人屬意於葉落歸根,入土為安。然生於眉州,歿於常州的東坡最後埋骨之地卻是汝州的小峨嵋山下的郟縣。蘇轍在為兄長蘇軾撰寫的墓誌銘中記其緣由是依兄所囑,即東坡臨終前的遺信「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為我銘」意思所做的安排。墓誌銘中有「秋七月,被病,卒於毗陵。吳越之民相與哭於市,其君子相弔於家,訃聞四方,無賢愚皆咨嗟出涕。太學之士數百人,相率飯僧惠林佛舍。嗚呼,斯文墜矣!……」(〈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記其哀榮,今天讀來仍不甚唏噓!至於東坡為什麼作此選擇,詳情又有種種說辭,不贅述。

傳銘揣度東坡之意當是:

人在哪裡,家就安在那裡;

心在哪裡,根就埋在那裡。

遠方傳來了三蘇墓園廣慶寺的隱隱鐘聲……

*作者為文化學者,藝術史教授,作家。中國南社文史館館長。本文選自作者著作《蘇東坡大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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