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權宜的政治利用,毛式話語本身其實就充滿了理論的內在矛盾。作者指出,毛受到民粹主義、民族主義和共產主義所影響。中共歷史上以「民主集中」為圭臬,號稱結合群眾路線和一黨專政的「辯證統一」,但在實踐上則左右搖擺,權力極不穩定,從未獲得合法合理的制衡。在無休止的政治運動中,翻雲覆雨,今日之是,可能是明日之非。鄧小平的政治反右、經濟反左的政策,又舉如「黨性」與「人民性」、社會主義異化等等辯論,亦復反映這種內在矛盾。正因為這個斷裂性和內在矛盾,1980年代言論短暫相對開放時期,黨內思想改革派才能引述毛的「自由面」打擊毛的「專制面」,這個伎倆是威廉斯(Williams, 1977)所說典型的「選擇性吸納」(selective incorporation),結果徒勞無功。同時,為了證明偉大領袖高瞻遠矚,一貫正確,許多重要文稿都經過當局反覆審查修訂才進入《毛澤東選集》。
(二)紅色話語與暴力結構的辯證
天下的專制獨裁者莫不壟斷國家暴力(警察、軍隊、特務、監獄),馴服人的肉體,然而毛澤東更要進一步觸及人的靈魂深處,徹底洗腦,其規模和程度超過斯大林,幾乎達到史無前例的地步。我在通讀本書時,深感作者有效運用法國思想家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路徑,提高理論層次,使我們對於話語、知識與權力的相互關係有更透徹的理解。作者說: 「一旦政治權杖觸不到的領域,倫理道德的力量便可以起到干涉作用。因此,紅色知識話語體系的內容並非僅是新的政治權力文本的呈現,亦是一部新的道德倫理宣言。」這是深刻的見解。我以為,意識形態的作用就是使人們從根本上覺得「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甚至相信「世界本來就應該這樣」,因而滲透到人們最細緻、最隱蔽的思想領域。
作者以「滄浪之水」為知識人「洗澡」(思想改造)運動的隱喻,在掌握大量文本的基礎上,細緻地刻畫毛式紅色話語如何建造「階級出身論」,貶低知識階層的道德品格,拔高農民和工人的先進性,並用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機制激發知識人的「原罪感」,先否定自己的歷史和出身,再用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社會壓力使其就範,導致知識人自己污名化,又互相妖魔化,毫無間斷,最後至少在「表面上」是完全服從紅色革命意識形態的網羅了。必須指出,作者以福柯的洞見賦文本以深刻的意義,從文本中探窺深層的權力運作,絲絲入扣,但她並未本末倒置,以文本去遷就福柯的理論架構。
話說回來,「話語」的定義未免含糊,我也不禁懷疑過分依賴文本分析是否有「泛話語化」的傾向。我從本書中獲得以下幾個相關而相異的印象:(1)話語是權力的再現;(2)話語是權力建構的工具;(3)話語是權力的組成部分;(4)話語是權力鬥爭的場域;(5)話語就是權力。如果話語的性質和作用涵蓋這五個面相,是否應該設立不同的條件安頓這些關係?尤其是在最廣泛而抽象的層面,作者引述福柯的話說:「歷史不厭其煩地教誨我們:話語並非轉化成語言的鬥爭或抗爭系統,它就是鬥爭的手段和目的本身。話語即權力,人通過話語賦予自己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