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實」而且「主義」,在中國,也只有百來年的歷史。起初,梁啟超、陳獨秀輩用來對譯西文中的Realism,並不暗殖甚麼褒貶。到了三十年代,同一個Realism卻改譯作「現實主義」,「寫實」何以就不如「現實」高明,大約是前者只涉技巧,匠氣,消極摹寫生活,缺乏理想之光的照耀。而後者,則能概括,善提煉,塑典型,有理想,不但使人認識世界,且能鼓舞大眾改變世界也。其中或許有受當時蘇俄日丹諾夫一流的文藝理論的影響,但其時中國身處的歷史情境也強化了此一對「現實」的理解。從此就罷黜百家,獨尊「現實主義」:有時在前邊加綴「革命」二字,使之有別於歐美十九世紀以來的經典名家且顯示後來者已經居上。有時又與「革命浪漫主義」喜結良緣,以求左右逢源戰無不勝。
如此就可以明白一九九〇年代「新寫實」的倡導者,重拾舊概念再鑄新詞的良苦用心。所謂「零度寫作」,所謂「日常生活原生態」,無非都是要卸除「現實主義」神道設教(「意識形態教化」)的愚民功能。然則此時小說家極欲拮抗的還有另一個「主義」,在一九八〇年代先鋒派小說家來勢洶洶張揚的「現代主義」。(女作家範小青講得最直白:「寫不了新潮小說,又不願意走老路子,只好新寫實」)。評論家的說法比較學術,說是在「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衝突和融合中超越了兩者(「傳統與新潮、理性與感性、寫實與抽象、故事與神話等已經消融為一體。」)。
那麽「扛旗者」的反應如何?劉恆、劉震雲都說這是評論家的事,跟我無關,小說嘛該怎麼寫就怎麼寫。池莉說自己的小說真的事事有來歷,武鋼的工人們讀了《煩惱人生》,都說主人公印家厚就是他。方方不承認自己曾「倡導」新寫實,但覺得這個名堂用來概括自己的寫作不無道理。
評論家認為我是新寫實,這個提法我自己還是蠻喜歡的。它實際上是現實主義小說向前跨進了一步,也是我理解中的批判現實主義。只是新寫實這個提法更溫和一些。文學是人學。新寫實小說始終關注現世社會最普通的人。它秉持著人道精神,對生活中普通人充滿同情和憐惜。同時,它對現世社會也秉持著不合作不苟同的態度。既是近距離的,又是明顯疏離著的。它懷有慈悲,同時具有鋒芒。它的價值取向清晰明瞭,無奈感也異常沉重。
「新寫實」只是「批判現實主義」的「溫和」提法!這種理解顯然跟評論家的所有定義都大相徑庭。始終與弱者站在一起,對現世不合作不苟同,既貼近又疏離,懷有慈悲同時又具鋒芒,既無奈又沉重。—說好的「零度寫作」和「價值中立」呢?意味深長的正是這種與眾不同的理解,使方方在「新寫實」隊伍中別具一格獨樹一幟。也預示了她後來坎坷的寫作道路和若干「遭遇」(譬如《軟埋》挨了革命大批判,又譬如《封城日記》的狂遭「網暴」,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