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他是不是有逃稅。坦白講,就是有,我也不驚訝—在中國,人們開玩笑說,逃稅是全國運動。政府研究員估計,在二〇一一年,逃漏稅叫政府少收一兆人民幣,大約一千五百七十億美元;而且他們發現,最大的逃漏稅戶事實上是國營企業。每天好幾次,我都會收到垃圾簡訊,打算賣給我偽造的業務開銷發票,可以用來逃稅。艾未未回答我這個問題時說沒有。一般遇到這樣的狀況,我會審核他案子裡的檔案,可是警方查扣他公司的紀錄,不讓大眾及媒體了解法院訴訟程序,我致電法院及檢察官,也沒人願回答我的問題。即使是艾的律師浦志強也從未獲准審查本案的原始文件。我問藝術家,自己認為會不會贏。他說:「不會。我們只贏在揭露真相。」
他說得沒錯,沒有贏。二〇一二年三月,他申請就他的逃稅舉行聽證會,政府拒絕,所以他試別的招數:他控告國稅局,說該官署在處理證人和證據上有錯誤。這次讓他很驚奇,法院居然同意聽審。只是,等他想前往法院進行聽證時,收到警方來電說:「你就算嘗試,也絕對辦不到。」他太太及律師出庭,但法院外圍著數百名制服及便衣警力,不讓記者與外交官員靠近。人權人士胡佳想去參加,結果被候在他屋外的幹員掐住脖子毆打。北京市還更改了大巴路線,繞過法院。他被捕一週年那天,面對他家電話被竊聽、電郵被監看、工作室外包圍著監視鏡頭,艾未未決定煩死警方:他在工作室裡裝設了四部網路攝影鏡頭,其中一部在他臥室天花板,開始在網上播放自己的生活。他稱此為「weiweicam.com」。條子被搞傻了。幾個星期後,他們下令要他拔插頭。他不能對自己做監控。他開玩笑說,要寫本有關稅法的書,很可能是當代藝術家首創之舉。對他來講,任何知識都是他可以創造的最強而有力的藝術。他說:「他們的權力基於無知,而我們假裝不知道。」
我認識艾未未這些年來,他已成為男子漢的象徵,也是中國前所未有的最知名的異議人士。談論艾未未的書籍、電影及文章不少,可一等他變成名流,藝術界似乎失去耐心,急著找下一個話說得更響的人(《新共和》雜誌刊了篇文章,標題為〈艾未未:傑出的異議人士,很爛的藝術家〉)。最讓艾未未心煩意亂的,可能是中國藝術同僚的舉動。「我消失期間,他們幾乎沒人問:『這人跑哪兒去了?他犯了什麼罪?』」
我問艾未未,對於他們的悶不吭聲,他有何看法。
他淡淡地說:「我想他們是害怕。我若碰到他們,他們總是說百分之百支持我,但若是你要他們公開表明自己的立場,他們絕不肯那麼做。」
對有些人而言,艾未末為他人設下了並不公平的道德標準;他認為一個想避免衝突、避開政治的藝術家、作家或思想家,根本是懦夫。當倫敦舉辦中國藝術展,並受到正面評價時,他則抨擊該展沒能解決「這個國家最壓迫人的當代議題」。他把展覽比擬成一座「唐人街餐廳,賣的是些如宮保雞丁與咕咾肉等標準菜色」。
*作者歐逸文(Evan Osnos),曾任《芝加哥論壇報》駐北京社長,現為《紐約客》特約撰稿人,負責政治和外交事務的報導。本文選自作者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著作《野心時代:在新中國追求財富、真相和信仰》(八旗文化∕十週年經典回歸.2025年重新校訂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