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給了護士一些錢,用一張毯子把她裹走了。那是個晴朗的初夏夜晚,天上都是星星。姥姥一路小跑,衝進另一家醫院,看著醫生把她放進了暖箱。別哭了,你睡一會兒,我也睡一會兒,行嗎,姥姥說。她在監護室門外的椅子上,度過了許妍出生後的第一個夜晚。
許妍點了鴛鴦鍋,把辣的一面轉到喬琳面前。喬琳只吃了一點蘑菇,她的下巴腫得更厲害了,嘴角的淤青變紫了。
怎麼就打起來了呢,許妍問。喬琳說,爸在計生辦的辦公樓裡大吼大叫,保安趕他走,就扭在一塊了,不知道誰推了我一把,撞到了門上。許妍歎了口氣,你們跑到北京來到底有什麼用呢?喬琳說,我只是想來看看你。許妍問,那他們呢,你為什麼就不勸一下?喬琳說,來北京一趟,他倆情緒能好點,在家裡成天打,爸上回差點把房子點了。而且有個汪律師,對咱們的案子感興趣,還說幫著聯繫《聚焦時刻》欄目組,看看能不能做個採訪。許妍說,採訪做得還少嗎,有什麼用?喬琳說,那個節目影響大,好幾個像咱們家這樣的案子,後來都解決了。許妍問,你也接受採訪嗎,挺著個大肚子,不覺得丟人嗎?喬琳垂著眼睛,抓起浸在血水裡的羊肉撲通撲通扔進鍋裡。
過了一會兒,喬琳小聲問,你在電視台,能找到什麼熟人幫著說句話嗎?許妍說,我連我們頻道的人都認不全,台裡最近在裁員,沒准明天我就失業了,她看著喬琳,是爸媽讓你來的吧?喬琳搖了搖頭,我真的只想來看看你。
許妍沒說話。越過喬琳的肩膀,她又看到的了過去很多年追趕著她的那個噩夢。上訪,討說法。爸爸那雙昆蟲標本般風乾的眼睛,還有媽媽磨得越來越尖的嗓子。當然,許妍沒資格嫌棄他們,因為她才是他們的噩夢。
她爸爸喬建斌本來是個中學老師,因為超生被單位開除了。他覺得很冤,老婆王亞珍是上環後意外懷孕,有風濕性心臟病,好幾家醫院都不敢動手術,推來推去推到七個月,才被中心醫院接收。他們去找計生委,希望能恢復喬建斌的工作。計生委說,只要孩子活下來,超生的事實就成立。孩子是活了,可那不是他們讓她活的啊。夫妻倆開始上訪,找了各種人,送了不少禮,到頭來連點撫恤金也沒要到。
喬建斌的精神狀況越來越糟,喝了酒就砸東西,還傷到自己,必須得有人看著才行。雖然他嚷著回去上班,可是誰都看得出來,他已經是個廢人了。王亞珍的父母都是老中醫,自己也懂一點醫術,就找了個鋪面開了間診所。那是個低矮的二層樓,她在樓下看病,全家人住在樓上,這樣她能隨時看著喬建斌。喬琳是在那幢房子裡長大的。許妍則一直跟著姥姥住。在她心裡,喬琳和爸媽是一個完整的家庭,而她是多餘的。喬建斌看見她,眼睛裡就會有種悲涼的東西。她是他用工作換來的,不僅僅是工作,她毀了他的一切。王亞珍的臉色也不好看,總是有很多怨氣,她除了養家,還要忍受奶奶的刁難。奶奶覺得要不是她有心臟病,沒法順利流產,也不會變成這樣。每次她來,都會跟王亞珍吵起來。她走了以後,王亞珍又和喬建斌吵。這個家所有人都在互相怨恨。沒有人怨喬琳。她是合情合理的存在,而且總在化解其他人之間的恩怨。那些年她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勸架和安撫。她在爸媽面前誇許妍聰明懂事,又在許妍這裡說爸媽多麼惦記她。她一直希望許妍能搬回來住。可是上初中那年,許妍和喬建斌大吵了一架,從此再也沒有踏進過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