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文人多是兩大類:竹林七賢式的逍遙派,學而優則仕的當官派。最缺乏的,就是西方那種既非常入世,又保持獨立的知識分子。魯迅就是中國人中罕見且頗有成就的一個。他早就認知到獨立的意義,誓言不跟當權者打交道,尤其是因支持學潮而失去教育部的公務員職務後,就一直獨立寫作,靠稿費謀生。中國文化人中,像魯迅那樣能忍住孤獨、不屑團伙、不依附權勢、真正獨立、認真地坐下來思考,寫出點內容、說出幾句真話的人,實在太罕見了。
再跟胡適相比,胡適更容易在群體中得到認可,而魯迅的獨立精神價更高。我們看,當離開中國文人那個「造勢」、「構勢」的群體,到了美國之後,雖然既懂英文,還有被認可的地位,(雖不富裕卻也)不必為飯碗而耗費時間精力,但胡適卻一籌莫展,幾乎沒有任何新的建樹。胡適的文字比較平庸,既缺乏深刻清晰的思想,也無俏皮幽默;而魯迅則以這幾點見長,今天讀來仍有過癮的感覺。正因為魯迅的名聲全部都是靠自己的文字墊起來的,所以無論走到哪裡,他都可以靠那支筆站立。
魯迅後來跟胡適關係「生隙」,與他反感胡適跟當權者走得太近有關。當然,魯迅對胡適的批評是有偏頗的,或者說,他對胡適的思路不清楚。胡適並不是熱衷從政的,剛從美國留學回來時,他甚至說20年不談政治,欲致力思想文化啟蒙,認為政治革命的前提條件是思想革命。這點很正確、很重要!他後來也屢次拒絕政府延攬。當時的入閣朋友曾戲言,胡適是處女,我們是妓女。但後來胡適也當了官,出任民國政府駐美大使(為抗日而爭取美援)。研究胡適的(普林斯頓大學)周質平教授有個解釋:胡適不再是「處女」,但沒變成「妓女」,而是「良家婦女」,始終是一股「清流」。
魯迅比較獨立,一直沒在政權勢力的「河邊」站,所以「不濕鞋」,很了不起。胡適則不僅常在河邊站,而且一直是弄潮兒,更一直試圖影響、扭轉「潮向」,卻也基本保持了「不濕鞋」。到底誰更難呢?
認真思考一下,還是覺得從不去「河邊」更難。因為到「河邊」即使保持不濕鞋,卻仍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既得到來自權勢的影響力,還有經濟上的實惠。胡適因為常在「河邊」站,所以總有「水」的滋潤,從未嚐過魯迅那種生活上的艱辛。他還曾主掌過國家文化基金什麼的,即使在美國那段算比較艱難的歲月(五十年代初),他還是得到蔣介石親準的九筆匯款(四萬五千美元)的資助(這在當時應算是很大一筆錢)。而魯迅卻要自己爬格子,完全靠稿費生活,經濟保障狀況沒法和胡適相比。
周質平教授在比較胡適和林語堂時曾指出,林語堂早年涉及蔣介石的文字不僅「稍顯輕佻、諂媚」,後來還曾致信蔣夫人宋美齡「求委員長」給他題字「文章報國」,說「有了這四個字,我死而無憾。這也是我畢生最大的榮幸,無論我身在何處,這四個字都將高懸在我家裡。」胡適當然從無這種諂媚權力者的不自尊文字,「胡始終自居於與蔣平等的地位」。有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中國社會的特點則是「文人難過君王關」。而魯迅,連跟「君王」通信都不屑,從始至終保持了一個知識人最可貴的獨立性、批判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