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下面講第二個困境,為什麼我會年紀輕輕就毅然選擇辭去工作,過著山居生活。
記者生活
我當新聞記者後,除了當記者,還進到中國廣播公司底下的「自由中國之聲」(後來中央廣播電臺的前身)寫廣播稿。寫什麼稿子呢?寫反共的稿子,在廣播裡播出。一個星期寫兩篇廣播稿,每篇大約是一千字。廣播公司會提供資料,讓你去選題目,被指定寫的內容就是罵共產黨。這段新聞工作的生活不值得多說了,因為每天就吃喝玩樂,對我來講,一點人生的意義都沒有,一點人生的遠景都沒有。
臺灣苗栗有一個佛教聖地,叫獅頭山,上面有很多寺廟,我在擔任新聞記者的最後半年,突然對這種糜爛的生活深感厭惡而自責,好多次一個人跑到那山上去,住在廟裡,鄭重地思考未來的問題。想著:我該怎麼辦?我怎麼可以接受我的一生就這樣過?
回想這一年,我在〈王貫之先生與我〉一文中,曾形容「是我生命中一次起大波瀾的時代」。就在這個時候,有兩個外在的原因,才幫助我走出了波瀾。第一個原因,是我在這正焦慮不安的時候,認識了勞思光先生,他當時靠著寫稿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他的文章涉及範圍很廣,東西文化思想、民主政治、邏輯實證論、近代中西思潮等,無所不談。勞先生不修邊幅的外表、爽朗的談笑,以及他淵博的學識和高效率的工作,都很令人心儀。藉由勞先生,使我生平初次接觸如此新奇的世界,並深深地被吸引。
第二個原因,我在書報攤上看到香港出版的《人生》雜誌,讀了以後很有啟發。這本雜誌是最早宣揚當代新儒家的一個重鎮,當年錢穆、牟宗三、唐君毅他們的文章,比較理論性的都發表在《民主評論》上,比較通俗的文章都發表在《人生》雜誌上,所以《人生》雜誌蠻受當時青年人歡迎。我看了這個雜誌幾期以後,就寫了一封信給雜誌的負責人,他叫王貫之。他很快就給我回信,然後我們就開始通信,我就把我心裡的苦悶告訴他。他支持我,他說:「你應該朝你自己的理想去奮鬥。」他鼓勵我,他說:「我不能幫助你太多,但是凡是你給我的稿子,我就給你登。」《人生》是一個私人的雜誌,所以稿費不高。王貫之先生贊成我改變生活,至於該怎麼改變?當然人家不知道。
山居歲月
我第一次接到貫之先生的來信,是一九五四年的二月十七日。同年三月,我不顧一切地辭去記者工作,在臺北郊區大屯山山麓租了一間小茅屋住下,決心做個賣稿維生的文人。這個《人生》雜誌,是我面臨第二次困境時,能夠下決定離開新聞工作的主要因素之一,辭職後我可以繼續寫稿子維生,不至於餓肚子。
廿世紀心理分析學家佛洛姆(Erich Fromm)在《愛的藝術》一書中,對友愛的描述是:「對任何另外的一個人有一種責任、關懷、尊重和認識的感覺,並且希望促進他的生活。」就我親身所感受的,貫之先生對我的友愛,每一點都做到了。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八年七月,這一千多個日子,除了微薄的稿費收入,我沒有做其他工作,稿費收入大部分來自《人生》。《人生》是個窮雜誌,有時連印費都付不出,可是我的稿費卻很少拖欠,我就靠著這點若斷若續的稿費苟延著生命,住在茅屋裡專注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