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非漢文史料是否當真隱藏了什麼「滿人的秘密」?清代檔案數約1000萬件左右,當中200萬件是滿文,以康熙時期誕生的朱批奏摺來看,與八旗、邊疆事務有關的議題通常會以滿文書寫,但這是否表示滿人有意隔絕漢人參與上述相關事務?不盡然。清廷早年重用旗人,而旗人大多不會漢語,又不必參加科舉,所以一旦外放為官,除非請專人代筆,否則皆只能以滿文撰寫奏摺。然而雍正之後情勢逐漸逆轉,旗人的漢文程度逐漸上升,滿文程度卻急遽下降,而且一去不復返,於是內地議題的奏摺幾乎全成了漢文的天下,邊疆議題雖還是以滿文為主,但也不得不與漢文和平相處。因此滿漢文之分,往往不是為了隔離議題,而是受限於撰寫者的語言能力,但這其實也不妨國家運作,畢竟許多旗人入仕「筆帖式」,滿漢奏章的互譯本就是常態。
新清史的領軍人物歐立德雖然不同意「滿人漢化」的論述,但他自己也認為,漢文化內容豐富、歷史悠久,對滿人有著極大的吸引力,一旦滿人進入漢文化圈,就會想留在裡面,成為漢文化的一部份,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且清朝建國以來便一直如此,但他還是認為使用「涵化」(Acculturation)會恰當一點,因為即便滿人忘了自己的傳統,也不見得會改變自己的認同。然而這正是問題所在,當一群人連母語都忘了,生活習慣也與「異族」無所差別,維繫其認同的機制究竟是什麼?當然肯定還是有相關機制在作用,但企圖利用滿文檔案來佐證這件事,卻往往只能適得其反。例如清朝的正式國號 (Daicing Gurun,源於蒙古語,意指戰士國,漢語譯為大清國),歐立德認為漢人覺得「大清」二字聽來吉祥,但滿人與蒙古人聽了「大清」二字則會熱血沸騰,歐立德進一步說,如果只讀漢文史料就無法看到清朝的這一面。然而歐立德似乎忘了,「大清國」雖是正式國號,但它在滿文檔案中的使用率卻遠低於另一個順治年間就有的詞彙: (Dulimbai Gurun,意為中國),康熙遺詔的滿文原本、尼布楚條約滿文版以及其他諸多文獻中,講到國名用的都是「中國」這個字,而非「大清國」;另外帝王的稱謂也是另一個觀察的重點,康熙遺詔滿文原本中,康熙的稱謂用了 (xôwangdi)這個字,即由滿文音譯漢文「皇帝」而成的新字,而非內亞民族傳統慣用的「汗」( xan),如果真要字字計較,這豈不成了滿人逐漸流失內亞性的證據?清代的滿人認同當然值得研究,但若只是隨意挑一個滿文字詞來探討,不免捨本逐末,更有先射箭再畫靶之嫌,這大概也解釋了為何新清史學者們在非漢語文獻的引述上,往往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歐立德最後也承認滿文檔案的重要性在於「能把我們帶回當時的語境中」以及「有些檔案尚未譯成漢文時,你可以先睹為快」,而非他們一開始訴諸的「挖出被漢文檔案遮掩的秘密」、「可以更加體現大清帝國的非中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