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他又罵了一回合園丁:「園丁嘛,有什麼了不起的?可是就連他們也看不起我們東歐人啦,我說的話他老兄根本不當回事。」他火氣不小地說:「這麼爛、這麼懶的園丁早早跟樹一起砍了算了。」
兩個月來我到處奔走,找園丁報個砍樹價,徵求其他受樹蔭遮蔽的鄰居意見。奔走之中,牢騷鄰居安東尼的話語表情一直縈繞在腦海中,雖然他一副臭臉、怨氣沖天,但是對我,似乎仍是笨拙地表示好感及友善,沒別的原因,就因為我也是外國人。從鄰居口中得知,他和老婆從俄國移民到德國,至今二十五年,但是,除了和俄國族群外,絕少和一般德國人交往。這又讓我想起多年前住在他家樓上、來自克羅西亞的湯米吉夫婦,也有類似怨懟。
湯米吉一家來德國三十餘年,先生在工廠上班,太太有一陣子來我家打掃清潔。陪湯米吉太太來應徵工作的是她十八歲的女兒露比,露比生長在德國,是湯米吉家唯一跟外界的翻譯跟聯繫,她說她從六歲起,就陪伴父母去勞工局辦證件、簽保險單、填繳稅表格。湯米吉夫婦另外還有三個比露比年長的孩子,都留在克羅西亞的老家,他們夫婦在德國辛苦賺的血汗錢每月寄回去,在黑海邊上為一大家族買了一棟又一棟的高級公寓別墅。每年夏天,他們回老家住別墅享福,秋天再回德國掙錢做鴨子聽雷、一肚子怨氣的外國人。
有一次,來自克羅西亞的十二歲孫女來德國造訪祖父母,跟著打掃清潔的奶奶一起來我家。為表示歡迎這瘦小害羞的女孩,就把兒子的樂高積木搬出來給她玩,問她要吃什麼、喝什麼,可惜語言完全不通,沒辦法,只好放棄,隨她去吧,且出門買菜去。不到一個鐘頭回到家,湯米吉祖孫二人正要離開,我問湯米吉太太:「這麼快就打掃完畢啦?」她操著不靈光的德語回答:「孫女很會幫忙,兩個人做事,三個鐘頭的活一個鐘頭就做完了。」我怔了一下,想起不久前讀到的報導「雇用未成年黑工」的警告和懲罰,要是工作期間發生意外,雇主甚至可判徒刑。我搖搖頭,跟湯米吉太太說:「您孫女來玩,隨時歡迎,但是她才十二歲,依法不允許打工的,要是爬上爬下擦窗戶不小心摔一跤,我可是要負責任的。」湯米吉太太直愣愣地瞅我,看似沒聽懂,我試著簡明再說一遍:「孫女來玩,沒問題;工作,不行!」突然,她把手上拎著的垃圾袋憤恨一甩,對我大吼:「我以為妳不是德國人,人會比較隨和,誰知道,妳跟他們都一樣,資本主義的豬!」
當晚,湯米吉夫婦的女兒露比打電話來,說她爸要她替媽媽跟我道歉,我說算了啦,但是以後她媽也不用來打掃了。露比說:「庫恩太太,我跟妳說喔,我們都是外國人,只是妳的命運比較好,做了德國人的太太,住在大房子裡,可是別以為妳就可以跟德國人一樣驕傲了。我雖然是湯米吉家的女兒,告訴妳,我能力可絕不比妳弱喔。我媽德文不好,任妳要雇用就雇用,要開除就開除,真過分耶⋯⋯」我聽著她偏執的指控,不知該怎麼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