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很愛醃漬食物,愛吃,更會做。醃漬物不只是台灣人的飲食傳統,更有她原生家庭寡母手足相依相愛度過艱困的回憶。醃漬味,也是人生味。
前一陣整理家務,家人問我:「陽台那兩罐梅子怎麼處理?」經過8年時光沉澱,當年母親浸漬的Q梅早已成墨色沉沉的梅汁釀,不見梅形不見渣滓,只剩濃稠汁液。
傳自外婆手藝的淺漬蔬菜
媽媽很愛醃漬食物,愛吃,更會做。按著時令季節,她的餐桌時不時出現涼拌或淺漬1、2天的蔬菜,顏色翠綠討喜的萵苣筍(A菜心)、大頭菜、白蘿蔔輪流,偶爾也會有小黃瓜。
做法也很簡單,一律切成薄片,先用點鹽巴搓揉放置半小時讓其出水,去除蔬菜的澀味,再用冷開水洗去鹽分,試過鹹淡後開始調味。給我們吃的會加上蒜泥、辣椒末、糖、香油,自己吃的就不放蒜了,改放點香菜,放置一夜,隔日吃會更入味。調味也看她隨心所欲,有時加點辣豆瓣醬,有時則加醋,但不管怎麼做,就是好吃,香脆爽口。早餐佐粥最佳,晚餐亦可解大魚大肉的油膩。
說來奇怪,看她做這些淺漬蔬菜真簡單,三兩下完成,毫無技術難度,但換了自己嘗試,就是做不出相同味道。有一次我特別撒嬌拍她馬屁:「老木,你好厲害,為什麼隨便切一切、捏一捏,漬大頭菜就這麼好吃,是不是有什麼祕訣偷藏起來?」她得意回我,哪有什麼祕訣,都是傳自外婆的手藝啊。
聽她講古才知,外公在日治時期是日本通譯,日文很厲害,被殖民政府委任在小學開設日文成人課程,教授日語,因此與外婆相識相戀成婚。台灣光復後,外公日子理所當然不好過了,原本是受尊敬的日文先生,一夕之間專業、職業都沒用了,鬱鬱寡歡,沒幾年生病走了。身後留下5女1么子,得靠外婆拉拔長大。媽媽是長女,自幼聰穎優秀,讀書成績佳,但家境讓她無法繼續升學,只能輟學到工廠上班,幫助外婆撫養弟妹。
媽媽背著要被送養的小阿姨逃走
被迫輟學是母親一生遺憾,從小到大聽阿姨、舅舅說過好多遍,述說大姊成績如何如何優秀,是兄弟姊妹當中最會念書的,小學老師如何到家中懇求外婆讓她參加升學考試,「一定可以考上北一女或北二女。」然而,貧窮就是貧窮,沒辦法就是沒辦法,下面一串弟妹要照顧,當最小的么妹都被迫送人撫養了,母親還能怎麼辦呢?
這一生,未曾從母親口中聽過埋怨外婆的話,倒是說了好多遍,小阿姨被送養那天,她捨不得,天真地背著小阿姨逃走,想偷偷藏起來,之後當然還是被大人找到,姊妹分離時哭到喘氣。所幸小阿姨養母和外婆是好友,雙方從未斷了聯繫,媽媽對小妹的疼愛得以延續。
母親輟學幫助家計,柔弱的外婆也扛起責任,每天一大早,她推著木頭醬菜車,在桃園住家附近大街小巷叫賣,車上整齊排列著自製的佐粥醬菜:豆腐乳、醬瓜、漬大頭菜、炒蘿蔔乾、麵筋、味噌茄子、蕗蕎……。小舅舅從小就幫著她清晨出門叫賣,7、8點後才回家上學。難怪,母親愛吃醃漬物,這不只是台灣人的飲食傳統,更有她原生家庭寡母、手足相依相愛度過艱困的回憶。醃漬味,也是人生味。
外婆到老都白皙秀氣,說話輕輕緩緩,未語先微笑,是非常漂亮慈藹的老人;說實話,比起媽媽的大聲大氣,說話做事說風就是雨的大咧咧,外婆秀氣太多了。母親60歲後從基層公務員退休,比較有空,偶爾會把外婆從桃園接到岡山住上一陣,母女暮年時得以相聚,彼此皆珍惜。
一次回娘家時外婆也在,和我聊天時告訴我:「Taeluko(媽媽日文名)細漢時讀冊足巧ㄟ,妳足親像伊。」然後笑咪咪說起母親雖然心地好,但脾氣暴躁,「好哩家在妳性地好,ㄟ忍耐。」知女莫若母,外婆是最有權威講這話的人,後來母親對我若控制不了脾氣,一點小事大呼小叫,我就拿外婆說的這句話反擊,她每每一聽啞口無言,瞪我一眼,氣慢慢消了。
生前最後幾年,母親迷上醃漬梅子,脆梅做,Q梅也做。每一年興沖沖託人到甲仙地區買新鮮青梅,一買10斤20斤。她告訴我清明節前採收的青梅做起來才會脆口,節後採收的只能做Q梅,因此脆梅量少,做好了很快可以吃,Q梅卻能久放,愈久愈好吃,拿來泡茶飲、做料理都是好物。
醃漬梅子封存著母親對子女的愛
做醃漬梅子很繁瑣,要用鹽搓揉浸泡去青,前前後後得搞好幾天,才能放置於玻璃罐中,一層梅子一層糖,慢慢發酵。4月清明節後做,7月暑熱時開封,每一顆梅子碩大酸甜,每一滴梅汁稠如蜜。
那一年,她做好後寄了2大罐上台北給我,還沒能等到開封,我車禍骨折做神經移植,她北上照顧我起居3個月,卻在回岡山後第2天騎摩托車摔倒受傷,從此失智臥床6年。
就讓這2罐梅子繼續密封吧,把她對子女的愛,我們對她的思念,永久封存起來。
*作者曾任天下文化執行副總編輯、時報出版第一編輯部總編輯。本文原刊《新新聞》1678期,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