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見識過復興南路清粥小菜店盛況的。彼時仍是上世紀八○年代中至九○年代末,台北夜生活一派繁華,那時的台北,很年輕。如今台北老了一些,已是中年,如同我們走過喧譁世紀末的一代。
台北市復興南路清粥小菜創始店「無名子」確定歇業了,不像江浙菜老店永福樓的最後一夜名人雲集轟轟烈烈,無名子的關門悄無聲息,彷彿無人在意。但心裡著實有些許感傷,畢竟這是從第一代創始人至今快四十年的老店,作家舒國治筆下最喜愛,其醬油醃蜆仔無敵美味的清粥小菜。
年輕,貪心,夜晚無限延長的台北
堪稱是二十幾年的忠實顧客了,除了一次好奇嘗試外,從未變心到隔壁生意更好的「小李子」去,只因家人對味精特別敏感,總覺小李子味精下手太重,還是無名子更合心意。
然而近幾次去吃,也確實覺得水準不如過往,也許生意漸衰,一些燒好的小菜留在櫃台上過久,失去顏色與清鮮,我們吃得出、感受得到退步,卻不忍放棄。
老餐廳就像老朋友,可能會因各種原因慢慢疏遠,卻總不忍口出惡言,只希望大家健健康康相偕老去。
我是見識過復興南路清粥小菜店盛況的。
彼時仍是上世紀八○年代中至九○年代末,台北夜生活一派繁華,林森北路笙歌不輟,東區時髦新興,敦化誠品剛開始成為文青盛地,KTV算是新鮮的玩意兒,年輕人最愛裝修出奇制勝的迪斯可舞廳和啤酒屋。
那時的台北空氣是浮動的、喧囂的,一切似乎高速往前奔跑。那時的台北,很年輕。
因為年輕,所以貪心,想將夜晚無限延長。加完班、跳完舞、唱完歌,夜未央,肚子微餓,去吃一頓清爽無負擔的宵夜吧。
深夜卻有違規併排停車
復興南路上一整排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清粥小菜店燈火輝煌,愈夜愈美麗;門口違規停放的汽車常排成兩排,得有專人負責協調。
無名子負責看車位的矮小老頭兒十分靈光,不分春夏秋冬戴頂棒頭帽,身手矯健指揮客人前移後轉,或往巷弄尋找安全車位,每每看到他就聯想到「瘦皮猴兒」的具體化身。
是從小一年三六五天日日早餐吃粥的南部胃,自然把清粥小菜當成撫慰食物。無名子的地瓜稀飯濃稠適囗,大塊地瓜金黃香甜,白粥滑順黏密,很難找到更好的了,至少我在家中怎麼努力也做不出同等級。
除了舒國治最愛的醬油醃蜆仔以及傳統台灣人佐粥的各種小菜都極好,亦偏愛現點現做的炒地瓜葉、菜脯蛋。它的煎帶魚和滷臭豆腐更是一絕,白帶魚脂肥肉厚、香氣迷人,麻辣臭豆腐鴨血總是一大鍋熱騰騰翻滾,滾出很多川菜館比不上的地道好滋味。
失去清粥小菜店,我還有居酒屋
也因此,長途旅行回家後的第一餐、想帶外國朋友認識台灣菜時,總在無名子。
甚至六、七年前導演楊力州的記錄片《拔一條河》入圍金馬獎,他帶著一群甲仙地區的外配姐妹們走紅毯,典禮結束後的深夜,我包下無名子二樓,請觀禮後的外配姐妹們吃頓熱騰騰的宵夜,她們熱切討論頒獎盛況的聲音猶在耳畔,怎麼就關門了呢?
一面哀傷一面想著,失去最愛的清粥小菜店後,還有什麼可替代?幸好幸好,在台北市某個小角落,有一家摯愛的居酒屋,小小的,只有不到二十個座位,卻是三不五時要造訪的愛店。帶過好友、好幾位作家,甚至日本出版人去過,在那兒,大口喝啤酒、小口啜清酒,逐漸留下許多美麗歡快的記憶。
台北老了一些,已是中年
是啊,時移事往,上世紀末的啤酒屋和迪斯可舞廳早已成青春往事,陸續和曾經陪伴青春的老店說再見,重新尋找新的城市連結點自是必然。
台北這十年來愈來愈多的是(仿)日式居酒屋、美式運動酒吧、迷離優雅的(類)歐式餐酒館。
台北的夜生活仍然豐富多元,但安靜許多了,少了全速前進的動力感,多了冷靜世故的優雅fu。
也許,台北老了一些,已是中年,如我們走過喧譁世紀末的一代。
*作者曾任天下文化執行副總編輯、時報出版第一編輯部總編輯。本文原刊《新新聞》1674期,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