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歌劇當中,《波希米亞人》是我重聽過最多次的一齣,不僅因為它像烈火般在我青春年少時就徹底燃燒了我,更因為在它永恆的火光中不斷閃現的對青春、藝術與生命的愛。
四個窮困的藝術家同住在巴黎拉丁區的一個小閣樓,寒冷的耶誕夜逼使畫家想拆掉椅子當柴火燒,詩人毅然拿出自己劇作的原槁投進壁爐燒火取暖,抱著一大堆書籍上當鋪的哲學家無功而返,幸好音樂家回來了,帶著酒食和演奏的酬勞。房東突然前來催索房租,四人用計將之哄退,決定一起到街上歡度良宵。詩人因急著完成一段詩稿,稍晚離去,忽然聽到有人敲門。他開門,發現是一位掉了鑰匙,要來借火柴的楚楚可憐的女孩……
然後開始了普契尼歌劇中最著名的兩首詠嘆調︰詩人魯道夫的〈你那好冷的小手〉,以及繡花女工咪咪的〈是,人家叫我咪咪〉。我曾經一遍遍地把這段音樂放給不同的學生聽,要他們仔細聆賞研究,因為所有愛與被愛的藝術,所有誘拐異性與被異性誘拐的竅門都在裡面。它們同時是最好的音樂和最好的詩,一經入耳,永生難忘。做為一個同樣寫詩的人,我特別喜歡魯道夫唱的這幾句︰「我無懼於貧窮,揮霍詩句和情歌如同王侯。說到夢想、遐想和空中樓閣,我的心有如百萬富翁。但有時我金庫裡所有的珠寶,卻被兩個賊偷了——這兩個賊是一雙美麗的眼睛,它們剛剛隨著你進來……」
刻劃纏綿的愛情顯然是普契尼所拿手,但《波希米亞人》中除了詩人與咪咪的「浪漫之愛」,另有一條對比的輔線︰畫家與他輕佻的愛人穆賽塔的「現實之愛」。普契尼利用這條輔線營造了一些熱鬧的場面,並且巧妙地融合兩組質素相異的愛情,造成強烈的戲劇效果︰第三幕中,重病的咪咪與因猜忌離她而去的詩人重逢於巴黎郊外地獄門附近的酒店,前嫌盡棄的這對戀人,如漆如膠地在舞台一邊回憶、傾訴往日愛情的甜蜜,而另一邊則是畫家與穆賽塔相罵的聲音。也就是說,我們同時聽見兩組情緒不同的愛人的二重唱,或者說兩組愛人合起來的四重唱。如果這是話劇,四個人同時說話呈現出來的可能是一團大混亂,但歌劇給了我們其他藝術形式做不到的剌激︰透過音樂,普契尼讓我們同時聽到了不同的情感的呈示—兩組二重唱互相衝突,一組充滿詩情,一組激動而無聊。這實在是奇妙的享受︰在同一時間內經驗到衝突的熱情,對比的情緒和分離的事件。指揮家兼作曲家伯恩斯坦曾說這是舞台歷史上最動人的一幕︰「只有神才可以同時了解多於一種事情,在短短的時間內,我們也被提高到神的水平。」
《波希米亞人》也是義大利男高音帕瓦洛帝的最愛,不僅因為魯道夫是他首次職業歌劇演出時擔任的角色,也因為他自身經歷過和劇中藝術家一樣的奮鬥歲月。他認為這齣歌劇充滿對生命的熱愛,是詞曲配合天衣無縫的完美之作,雖然寫成於九十多年前,卻能讓不同時地的觀眾都認同。他相信即使在百年之後,世界各地仍會有眾多魯道夫等候眾多咪咪前來敲門——只要歌劇存在,就會有《波希米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