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季專文:編輯生涯不是夢—在天才與庸才之間

2016-09-18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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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批評傷透吳爾甫的心,決定「走自己的路」,1937年改與哈潑公司訂約;然而次年9月即因肺結核復發驟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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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他與柏金斯合作期間的種種,批評界最後下了這樣的結論:         

柏金斯這產婆雖然有時候過於粗暴,要叫這難產的作家拿出可以出版的東西,也許還是少不了他。

這句話適用於所有出版編輯,但像柏金斯那樣深具慧眼、慧心、魄力的編輯有幾人?當年讀柏金斯與這三位名家的故事時,我還是靠一支筆養兩個孩子的窮作家,不知日後也會走上編輯之路。然而當時我已了解「編輯生涯不是夢」:你必須清醒,冷靜,才能分辨天才與庸才。

麥克斯威爾·柏金斯慧眼識英雄,費茲傑羅得以橫空出世。(維基百科)
麥克斯威爾·柏金斯慧眼識英雄,費茲傑羅得以橫空出世。(維基百科)

長篇連載的權柄與短篇小說的地雷

不過我的編輯生涯大多在媒體,處理的也多為副刊短稿。1977年底,馬各引介我進《聯合報》副刊組,當時還時興「長篇連載」,每天600至1000字,一部長篇連載四個月或半年,這個權柄主要握在老闆手裡。連載的長篇,一種是他愛讀的歷史小說,一種是草莓級「三廳小說」;還有一種更特殊,整部長篇一大包交下來;我們戲稱為「直升機作家」。

1980年初,高信疆邀我轉至《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服務,「三廳小說」和「直升機作家」依然不時通過高層造訪「人間」。高信疆是「紙上風雲第一人」,仍然難擋大勢,曾在「人間」辦公室捶打桌面,慨歎「名譽破產」。當時他能約的連載以武俠小說為主。古龍是嗜酒才子,在「人間」連載武俠時,不時因酒「續稿未到」,我們得替他「捉刀」代寫,才不至於「開天窗」招致讀者電話怒罵。我不會一招半式武功,「捉刀」時總把場景移進室內,描述人物累得癱睡,或者喝茶飲酒,吃飯聊天。後來古龍得知我也為他「捉刀」,送來一大瓶伏特加致謝。—他不知我喝酒會過敏。

1988年我開始主編「人間」,也約了一部武俠連載。1980年秋,因「神州詩社」疑涉匪諜事件被捕並於次年春被「遣送出境」的溫瑞安,已能從香港入境台灣。我在《聯合報》時採訪過「神州詩社」在亮軒家教兒童習武的實況,遂去他下榻的天成飯店約他寫武俠連載。他猶似驚弓之鳥,面露怯色問道:「妳是不是在開玩笑?」

除了「直升機作家」一次交足稿件,長篇連載大多邊寫邊登。溫瑞安返台時已有傳真機,返港不久即陸續傳來《刀叢裡的詩》,在「人間」連載期間不曾「續稿未到」。這是他第一次在台灣連載武俠小說,當時稿費一千字五十五港幣。

長篇連載面臨「續稿未到」,還不算是大災難。最緊張的是短篇小說裡的「地雷」。1987年解嚴之前,蔣氏家族,國共關係,二二八,軍中命案,每一項都屬地雷;編輯必須「慧眼」找出地雷,告知作者移除,否則後患無窮。1969年6月我在「人間」發表〈異鄉之死〉,寫一外省老師中風去世,火化時學生依依送別,結尾形容老師的魂魄將隨雲煙飄回山東故鄉…。當時的主編也有「慧眼」,說是國共不兩立,魂魄怎能回故鄉?我改為「無國界的天空底一絲流雲」才安然發表。1986年10月朱天文在「人間」發表〈炎夏之都〉,連載六天,近300字寫及金門軍中連環命案,我特別去向在金門當過兵的吳念真求證,他說命案確非虛構;既是事實,發表應無問題…。結果,國防部高層大怒,動用社內外人士層層施壓,命令「人間」刊登道歉啟事:聲明命案「純屬虛構」…。報社某高層還對我說:「就因為是事實,才不能發表啊…。」

編輯生涯不是夢,我們的眼睛睜得再大,也躲不過「高層」掃描。小鼻子小眼睛的格局,永遠難與柏金斯相比。

史考特.柏格和他的著作《天才:麥斯威爾‧柏金斯與他的作家們,聯手撐起文學夢想的時代》(新經典文化)
史考特.柏格和他的著作《天才:麥斯威爾‧柏金斯與他的作家們,聯手撐起文學夢想的時代》(新經典文化)

網路世代的致敬與緬懷

當年報業黃金時代,許多人還享受「吃飯配報紙」,長篇連載是可口的「飯後甜點」。網路大潮來襲後,紙媒漸走下坡,「長篇連載」不再,多數作者只能在出版社出書。問題是,出版社編輯有無「慧眼」?蔣家王朝崩解後,網路時代百無禁忌,編輯能「慧眼」識天才固佳,但天才委實難得。我多次評審台灣文學館「長篇小說金典獎」(獎金100萬),每次收到數十本書,多為庸才之作。更可嘆的是,編輯的「慧眼」也逐年弱化,沒有辨識文史常識與敘述邏輯的能力,連錯別字等基本功也快「青光眼」了。

此時此刻,《天才》電影與中文版的推出,對出版與編輯同業會有什麼啟示?或者,只是網路世代對一個永不復返的人與時代之致敬?--這種緬懷,是很讓人感傷的。

*作者為和名作家。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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