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夜間十點,這城市多數的招牌皆已歇息,發光的眼僅凝聚在黑暗中的某些角落。「叮咚!」眼睛眨了一下,自動門滑開,吐出一口冷氣,我走進了便利超商,裡頭清醒如白晝。座位上零零散散坐了幾個男人,專注地沉浸在各自的世界中。
那個穿著保全制服、戴膠框眼鏡的男子在玩手機遊戲;穿花襯衫,像是計程車司機的平頭男子一邊吃著微波食物,一邊看著言情小說。還有一個抹髮油、繫領帶,髮根開始褪色的男子,將西裝外套披在公事包上,平板豎在泡麵前播放球賽,駝著背邊吃邊看。
他們散發了某種相似的味道:身體疲憊,但精神有些亢奮,像從某處脫逃後長途跋涉才來到了這裡。我一瞬間感染了他們內心的雀躍,也明白了,這正是青春期男孩自由釋放的味道。
這些「男孩」終於從衰老、世故或偽裝的成熟底下逃了出來,在這個「便利星球」成為自己的國王。
正如黃昏時流連球場畔的男孩們,放了學不回家,等風吹乾汗,再吹出一朵朵白日夢。
角落有一張熟悉的臉,他喝著罐裝啤酒,低頭滑手機,身上還穿著連身工作服,不時露出一種男孩似的純真笑容。
我默不作聲地買完了東西,匆匆歸回返家的夜路。路上我想起他初到診間時,也是穿著這件布滿油漬的工作服。
向前一步,更貼近彼此
像個男人一樣
「今天加班,就直接穿著制服過來了。」記得那晚,他一進診間便先這麼說,像是深怕我沒看見。
「這感覺很難洗吧?」我好奇地看著那些難纏的油漬。
「這要單獨洗。我太太不喜歡那個油味,我都自己用洗衣粉泡,所以我很懶得洗,還特別多買了三件輪流穿。」他笑著說,有點為自己的邋遢還有邪惡的小聰明沾沾自喜。
我也跟著笑了,明白這種在母親面前的小小叛逆。
其實,這些油漬是男人從戰場上帶回的傷痕。
他是食品工廠的維修工程師,負責讓機台維持二十四小時運轉。這陣子來了新上司,推出新產品、測試新產線、設定新產能,老機台索性罷了工,不給面子。
「他要求我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恢復產線,靠腰!他不知道問題就是他把機器操過頭了!機器被這樣操都不行了,何況是人。幹!搞得我沒一天可以安心睡好!今天差點給他翻桌!」
他天天加班安撫這些機器。但上司的脾氣不好,機器的脾氣難捉摸,他的脾氣也跟著浮躁了,壓力大得像一雙男孩穿不上的大鞋,走著走著就跌倒,於是他走得更急、更火。男人全身緊繃,從後頸到下背的筋都被拴過頭的螺絲鎖死,耳膜過熱,神經發燙,一點聲音就令他煩躁。
但他怎可能真的翻桌。上了戰場就要長大,就不能叫痛,他只能忍耐,像個男人一樣繼續把傷痕往身上抹。
然而,他卻開始逃避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