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那些沒見過玻璃牛奶瓶的人，也許很難體會如我這般病態的思念，那畢竟是童年味覺啟蒙的一項重要證物。對我這輩吃母奶長大的小孩來說，斷奶之後就倚賴罐裝的克寧奶粉或黃色牛皮紙包裝的紅牛奶粉，早期沒有即溶技術，用冷開水賣力攪拌成餬狀，再添加熱開水緩緩稀釋，態度謹慎猶如精密的化學實驗，倘若失敗了，如鼻涕般的軟爛顆粒入喉，非常噁心。後來有清晨從牧場騎機車直送到家的牛奶阿伯，透早天光，玻璃牛奶瓶整齊排列在門柱旁，或塞進信箱四方空間裡，瓶身溫熱，瓶口有圓形硬紙板與透明塑膠膜封口。母親會把牛奶放進電鍋保溫，冬日早晨餐桌上，溫溫暖暖入胃，牧場直送的誠意，好幸福。
牛奶空瓶洗淨之後，放回門柱底下，或在信箱四方空間裡排列整齊，等待隔天牛奶阿伯騎機車來回收，再補上新貨。大概是奶香太過誘人，空瓶常有蟑螂駐足，整隻栽進瓶內，觸鬚慌亂張揚。不過牛奶阿伯說，那些空瓶回廠之後會再清洗消毒殺菌，當下也就決定不跟蟑螂計較了。
上小學以後，學校竟然也有牛奶阿伯。第二節下課，跳完土風舞，教室後方的掃具櫃上面，就會整齊排列同學訂購的牛奶瓶，有白牛奶、巧克力牛奶、果汁牛奶、蘋果牛奶可挑選，還有身材矮胖的養樂多，全都是玻璃瓶身，晶晶亮亮，精神抖擻。照樣是喝完之後，空瓶列隊回收，那時惜物戀物的修為，想必是天長地久的玻璃瓶給予的提示。後來鋁箔包裝或塑膠瓶身席捲而來，標榜便利清潔，卻薄了感情，十幾年間，玻璃牛奶瓶撒手而去，毫無音訊。
前幾年的夏日清晨，行經台南東門路一家還未開門營業的飲料店騎樓底，發現一箱「德記牛乳」的玻璃空瓶，興奮莫名，趁四下無人，摸走其中一瓶，因為心生愧疚，默默去跟飲料店買了好幾次奶茶，聊表心意，希望獲得原諒。
後來旅遊北海道，發現當地的玻璃瓶裝牛奶極盛行，瓶身設計頗有小鎮牧場宣示地域的氣勢，也就瘋狂蒐購，當作紀念品。到了旅館，泡溫泉之前，先將牛奶擱在低溫的窗台冷藏，泡完溫泉再一口喝完，瓶子洗淨，塞進行李箱，北國牧場的牛奶香味一路尾隨。後來去了香港出差，發現北角大型超市也有玻璃瓶裝牛奶，想起之前看過香港作家蔡瀾的書，提到香港的乳牛都是中國來的，有思鄉病，滋味有別。幾番猶豫，也就放棄，搭機回台之後，反倒因為錯過那稀有形狀的牛奶瓶，開始有了思鄉病。
後來，看了日劇《沉睡森林》的中山美穗與木村拓哉，會在公寓附近的小店買玻璃瓶鮮奶充當早餐，老闆還提供那種戳牛奶硬紙瓶蓋的小針，喝完之後，空瓶放在櫃台，瓶口還留下偶像明星的唇印。那短暫出現的情節讓我羨慕不已，倘若自家樓下也有這種小店，該多好，我也要每天站在店門口喝一瓶，邊喝邊看著玻璃瓶凝結的水珠，還要在瓶口留下自己的唇印。
幾年前，居然在台南林森路大東夜市販賣奶茶的飲料攤子，發現「高大牧場」每日配送的粉紅色玻璃瓶裝鮮奶，堆成小山一樣，頃刻間，回憶像迎面而來的熟朋友，這快速薄情的年頭，原來有人跟我一樣念舊啊！
耽溺在玻璃牛奶瓶的鄉愁裡，是貪戀牛奶香氣嗎？我想，不是吧，是那無法保鮮的青春在作祟吧！
也許像我這樣迷戀玻璃牛奶瓶的人一直不肯罷手，市面上就會不時迸出可愛的玻璃牛奶瓶與我相遇吧！
作者簡介｜米果
文字工作者，小說與隨筆雜文書寫者，網路重度使用者，台南出身，喜歡棒球與日本推理小說，不愛好萊塢電影和韓劇。曾獲幾項文學獎，最怕受邀演講座談，也怕走在路上被認出來。最喜歡逛菜市場跟超級市場，把自己餵飽是現階段最熱衷的人生志業。
FB：【米果大會堂】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啟動文化《從前從前·我記得》
責任編輯/鐘敏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