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馨遇過一位綽號叫鋼鐵人的男孩。
綽號鋼鐵人,因為他從來不哭──洋蔥及疼痛,或許無可避免地帶來生理性的淚水,但不算哭;委屈、悲傷、感動、懊悔,這些情緒雖能讓他鼻酸,卻未曾使他落淚。
鋼鐵人不哭,是因為小時候和妹妹一起在家裡玩耍,不知道什麼原因,兩人同時哭了起來。爸爸聽到聲響,匆忙趕來,抱起妹妹心疼地安撫,然後轉過身,對著鋼鐵人,就是一個巴掌:
「你是男生!你哭什麼哭?」
那一年他五歲。這個巴掌,在記憶中反覆揚起,在人生裡來回彈響:自這天開始,只要鼻酸,他的臉頰就會滾沸起劇痛的羞恥,如同五歲的時候一樣,將淚水蒸發殆盡。
鋼鐵人不是唯一一個挨過巴掌的男孩。無論是性別研究的發現,或者我們的實務經驗,都看到許多男性曾因為自己「不像個男人」,而經歷了不同型式的巴掌。
在我們宣講性平教育的過程中,有位聽眾看完「玫瑰少年」的紀錄片後,語重心長地說,自己也曾是葉永鋕。差別在於,他活下來了,因為他最終學會了保護自己──為了不要再受傷,他必須戴上面具,變成那些傷害過自己的人,甚至傷害那些和自己一樣的人。
分享這段經驗的時候,他有些困惑,有些後悔,有些羞愧,又有些感慨。現在的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不應該傷害別人;但當年的他,卻似乎只能絕望地接受自己根本沒有其他選擇。
什麼叫作「沒有其他選擇」呢?
勵馨與劇場夥伴合作,開發了一齣名為《拾蒂》的舞台劇,探討臺灣女性的生命故事。其中一段,描繪鄧如雯殺夫。少年遭到性侵、被迫與加害者成婚、婚後面臨家暴卻又求助無門的她,最後拿起了刀,對世界悲憤吶喊:
「我不在乎了!反正,你們也從來沒有在乎過我!」
電影《月光下的藍色男孩》中,主角夏隆(Chiron)因為身材與性別氣質,而遭到校園霸凌。某一次,剛被圍毆的他,滿臉是血地坐在校長室裡──霸凌者一哄而散,受害者卻得留下。威廉斯(Williams)校長試著幫助夏隆,但夏隆並不領情,認為她什麼都不懂,拒絕與她合作。
夏隆的敵意如此明顯,以致威廉斯不得不說:「我並不是在責怪你。」
但她沒有意識到,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其實都像責怪。
她說:「如果你不提告,我就沒辦法幫助你。」
──我們沒有在第一時間阻止霸凌,是因為你不提告。你為什麼不說呢?
她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事出必有因嗎?」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如果不是這個樣子,說不定就不會被欺負了呢?
夏隆不喜歡她稱自己為「孩子」,於是她說:「如果你是個大人(man),現在坐在我面前的,就不會只有你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