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的〈小團圓〉中,有一段,在繼母芬芳姆媽在生命盡頭作戲,說些討巧占便宜的賢良話時,心萍的內心OS是:「真慘。她真作孽。」這個同書名短篇,展演的層層環釦之技,就是硬把本來不該湊在一家的各路人馬,用各種怪異的人世荒唐執念,硬兜拴在一塊。那怪異處就從上一代、父親、繼母、繼母的弟弟,埋在一起───
原來不是一家人最後在幕塚中「小團圓」──這老太女主角心萍內心不以為然,又像被催眠般的「家族遊戲」意志開始。這是張怡微從張愛玲那,或她喜歡的蔣曉雲(但是「後來」又出現的那個蔣曉雲)那嫡傳承繼的刻薄和喜劇性。後面是張愛玲在《易經》自述說:「殷商的祖先,教導他們的後代,在別人的國度,一生如履薄冰、貼背而行。」那種永遠像舞台上的鬼魂,讓自己不引人注意的不在場、不屬於,但更艱難是劇情再爛再庸俗,也得淡眉淡眼配合著,讓那些粗豪或爛梗心計的戲,像光碟錄像跑完。環繞著《雷封塔》、《易經》那少女張愛玲周圍的,是父不父、母不母、夫不夫、妻不妻、上輩老人舊屋裡講著禮教排序其實交換情報八卦幾老爺納小妾或姪兒和姑母跨代亂倫;充滿荷爾蒙的母親心不在焉教女兒如何在男人前作戲以讓自己在生殖市場更有籌碼;謹言慎行的僕傭世界另有一方他們的運行小宇宙;吸鴉片煙和繼母成日上演著狎膩頹廢,被他的家族身世壓在前朝夢魘的舊時代廢物父親,同時卻又是加諸這女兒身體暴力與禁錮的普洛斯彼羅。
所以這樣的少女敘述者始終帶著一種受創版「愛麗絲夢遊記」的詫異、不由自主、既承受著那將她挾持的怪異撲克牌皇后跳棋皇后們的瘋狂、凌虐,同時也形成一持續的鏡頭引導者,透過她受驚的眼睛,將這只有在夢中才可能出現的怪誕、變形、愚人宴狂歡,轉播給讀者。
張怡微深得其中三昧,將這種「受創少女愛麗絲」的漫遊運鏡,帶進了櫛次鱗比、小戶人家疊床搭座的「後《長恨歌》上海」;哦不,那運鏡更進入到這些拼裝組合、違建湊合的「家族遊戲」的內裡,一種顯微鏡裡奇形怪狀的蜉蝣生物,他們漂流著、在市井艱難的現實考量下,即興地混搭、敷衍、但求最微弱悲涼的相濡偎靠,一種全新品種的父不父母不母夫不夫妻不妻。支撐著這樣脆弱如紙牌屋的,貧窮、難堪、暗淡、卻又不忘時來一下上海人嘴上計較的「扮家家酒」上下兩代或三代間的,既憎惡卻又不得不挨擠在一塊兒的,已不是人情義理的崩毀或逆倫,而是一種極廉價,近乎攤販討價還價的經濟考量,和隱而不說的契約關係。
張怡微筆下的人們,或更近「貧窮的城市小市民」,但他們是那麼遠近調焦皆栩栩如生的「上海人」。城市在共和國終於拉長的時光展幅裡,第二次重生,他們是蕈菇般重新冒出,收集足夠個人史(雖然也皆只是偌大上海夢境中的一瞬碎屑)的一批。像是張愛玲戲台女主角旁邊的那些群眾演員們的故事。沒有張腔,但帶著與生俱來的、密密縫錯的人際網絡意識。所以他們似乎都擠眉弄眼的、話少但內心獨白多、買死去鄰居的爛房、應付想謀產的親人,或莫名其妙、派女兒去前夫葬禮刺探情報,作為窮鬼還要把打工錢借給那些好命已婚的公主病友人……這些小說裡的人物常讓人深感一種哀嗚:「我已一無所有,儂怎還能想出方式再剝奪、榨擠、侮辱那個一無所有?」轟轟烈烈不見了,它成為一種緊傍挨擠,無法大動干戈的俗常瑣事,鄰里間的陳年芝麻爛帳,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似乎沒有個化妝間讓這些深諳笑吟吟、藏刀的女人們,喘口氣換張臉譜),不僅在張愛玲世界裡「婚姻」成為女人窮盡精力、機謀、最大戰場的大樂透誘因都不見了;因張怡微的前輩們,第一批的「張派」作家(譬如蘇偉貞、袁瓊瓊、鍾曉陽、蔣曉雲、或極年輕時的朱天文、黃碧雲),那稍餘裕一些的情愛巷戰,類乎本格小說的女性「失樂園」:不同階級的禁忌、愛的瘋魔、擋拆、咬牙切齒、謊言、悖德偷情……,那些箱裡造景的詠春拳近距膝踢肘擊的戲劇性空間都被取消。但她們又不像台灣的譬如胡淑雯《哀豔是童年》,或陳雪《附魔者》,一種底層人家女兒在無紊錯傳奇身世可循跡,瓦礫荒原之上的自我性啟蒙或傷害如玻璃屑早埋藏的女性身體尤里西斯。(換句話說,與張愛玲這一支完全無文學血緣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