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侯孝賢的電影,聽他說話,觀察他做什麼事,這個人挺不可思議,他的個性、作風,他的喜好、成事的方法,總是理直氣壯地同時指向方向背對的兩端,卻非連結或者融合,竟也自在自得了,造就出了他的獨特。他的作品也是,如他自己所說,一個人的作品總是反映了這個創作者的特質。
侯導拍《聶隱娘》,能看出他人格的兩個悖反,他這個人有霸氣的任性,和溫柔的慈悲。這霸氣不是那種暴烈的尖銳,而是一種強悍的雍容;而這任性,不是放肆的恣意,而是在堅持與妥協間他看得太清明,以致於他選擇堅持的時候,會不計代價。
《聶隱娘》(全片連結)的拍攝花了四十四萬呎底片,「以前中影是給你一萬兩千呎。」侯導笑。落差立現。耗掉近五十萬呎底片,在台灣、日本、大陸多處拍攝,裁剪《聶隱娘》出於他對鏡頭要求的極致標準,這種可以犧牲情節交代也要堅持畫面每一人事物完美的執著,是一種霸道的任性,然即便具體表面上斷裂了連結的絲線,「但在那個空間裡又隱藏了一些訊息。」侯導說,「拍電影和你們寫作很像,文字可以一直琢磨,文字也比較具體,影像就像一組文字,但一個句子、一個段落的組合,每一個單一的片段其實很複雜,你能感覺裡面隱藏了沒有說出來的東西。」
我知道這麼講有一些奇怪,可我忽然想到Cohen, Leonard的《美麗失敗者》,被稱作是「偽裝成小說的詩」,那應該是小說的,你以為是小說的,彷彿是小說的,其實是詩。《聶隱娘》這電影是被侯導寫成了完整的,沒有破綻的小說的,可慢慢地它變成了散文,故事脈絡的尖銳輪廓被磨鈍了隱藏在那些幻美逼人的流光樹影後面,連接每個句子的留白的是似有若無的一種曾經,一種可能,一種終究的邏輯,最後它成了詩。
而我說溫柔的慈悲,是他在直覺上的情感性,尤其是在與演員的互動上。
若說《聶隱娘》是為舒淇量身訂做,不算言過其實,更精確地說法,是決定要拍《聶隱娘》,動念由舒淇來飾演這主人翁角色,心中所想的聶隱娘就成了舒淇,那從不存於現世的虛空之中描摹聶隱娘的舉手投足,悲歡念想,就有了一個具體形貌,附上血肉,可以因之想像伸展。
這是侯導的感性,他用某個演員,常因他喜歡這個人,這個人的好質地,同這個人的一種親近,讓他對演員有一份包容的豐富感情。「舒淇像聶隱娘,她有這種動人的氣質。」
看了《聶隱娘》我也認為舒淇是這角色的適合人選。倒非舒淇詮釋聶隱娘結果驚天動地地好,或者因她讓聶隱娘有了多麼鮮活立體的生命,事實並非如此,電影裡的聶隱娘靜默而隱晦,波瀾不興,冷面少語。然而,侯導構思的聶隱娘,比唐傳奇小說的原故事人物,有更深沉、層次更豐富的愛恨,他讓聶隱娘與其受命刺殺的田季安,其實是青梅竹馬的兒時戀人,卻被嘉誠公主考量局勢而作主毀婚。於是,窈娘自童年的自尊剛烈、桀傲矯健,及至成為一個受精良武技訓練,背負使命的孤絕殺手,終究或出於同情,或出於念舊,或出於仁德慈悲,叛離任務與師門,選擇放逐天涯。這樣一個奇女子,像的不是舒淇的演,像的是舒淇這個人給人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