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永明專文(下):杯酒泯仇 傳唱心曲

2015-08-1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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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愛唱〈杯底不可飼金魚〉,曾戲言:女不唱〈望春風〉,男不唱〈杯底不可飼金魚〉,就不知道台灣歌謠的美……。然而這首歌的作詞者,卻有一段不能說的「祕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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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諱言自己五音不全,甚而以「狗聲乞食喉」形容我屢屢變調的歌聲,但是喜愛唱歌是事實;不少人建議我參加合唱團,我總是以歌喉不佳婉拒。多數朋友知道我拒絕去卡拉OK店唱歌,不過唯一破例,是台大醫院祕書室的同仁和醫師舉行歲暮同歡會,前院長祕書許元龍特別邀請我參加,希望我能為大家做曲目的解說——那一次,我終於走進了KTV(以後我對KTV還是卻步的)。

每個人都有幾首愛唱的歌,如果要特別挑選一首,我可以毫不猶疑的說:「我最愛唱〈杯底不可飼金魚〉。」這是一首另類的台語歌曲,高亢、豪邁是其特色。

最愛唱〈杯底不可飼金魚〉

〈杯底不可飼金魚〉為作曲人呂泉生於一九四九年所發表,並親自演唱。

有一年,呂泉生要拔牙齒前,特別由太太親自伴奏錄下這首歌,因為他害怕缺了齒,再唱會「漏風」;而且自覺年歲漸大,想要留下「原音」。他移民美國前,拷貝了一卷錄音帶送給我,並囑咐我不要借給別人轉錄,強調會因而變音。此份珍貴的禮物,可惜我未能妥善保存,因不知卡帶錄音會消磁,而一時疏忽造成失聲,令我扼腕,常以拂逆呂泉生的好意自責——還好他寫給我的每一封信,都保留得十分完好,總算稍微彌補了缺失。

被譽為「台灣合唱之父」的呂泉生。(維基百科)
被譽為「台灣合唱之父」的呂泉生。(維基百科)

不管誰來唱〈杯底不可飼金魚〉,呂泉生都相當在意。記得他曾說過,吳文修、張清郎未能唱出這首曲子的特質;陳榮貴的聲音,他覺得適切;其他如李安和、姜成濤等人的詮釋如何?我沒有聽呂泉生談論,可能是他沒有聽過。

我參加旅遊時,在遊覽車上如被點名表演,必選唱〈杯底不可飼金魚〉;我演講台語歌謠,說及一九四九年中華民國政府撤退來台的那一年,必定會提及〈杯底不可飼金魚〉。

這首曲子不能以飲酒歌等閒視之,我根據呂泉生的口述,以「族群融和」來解說從二二八事件到中央政府撤退來台一個音樂家的見證,道出這首曲子的內涵意義;詞句中的「情投意合上歡喜」、「朋友弟兄無議論」、「好漢剖腹來相見」,都有呼籲族群融和的意思——當年號稱百萬軍民大移民,聚居島上,能不「以酒釋懷」嗎?我除了詮釋其歷史意義和社會背景外,高歌此曲,是不可免的。

一段「祕辛」的發現

〈杯底不可飼金魚〉是台灣歌謠的經典之作,身世自然受人關注。無可置疑,六十幾年來,大家都公認呂泉生是作曲者也是作詞人,詞、曲由他一人包辦。而我之前也不例外,更強調首唱人也是他,第一次發表地點就在台北市中山堂。

二○一一年虎年農曆歲末,中山堂舉行同仁暮年會,當時李麗珠代主任以我多次參與提供中山堂古蹟活化的意見以及志工培訓,邀我參加暮年晚會,每位同仁都秀出看家本領助興、表演節目,而我則以來賓身分上場,「因地選歌」唱了〈杯底不可飼金魚〉,並說明六十二年前,這首歌就在中山堂首次發表——只是當年呂泉生是在一樓的中正廳表演,而我卻是在二樓光復廳唱它,倍感榮幸。

一九四九年,呂泉生第一次發表〈杯底不可飼金魚〉時,中華民國政府在大陸的政權已危危可殃,年底就撤退來台。二○一一年,我在同地點唱這首歌,雙方隔海分治,不再「兩岸一家親」,台灣仍以中華民國正統自居,慶祝「建國百年」。

〈杯底不可飼金魚〉的作詞者,課本與歌冊的記載有所不同,詞、曲都寫呂泉生的,為數不多;作詞者另有「田舍翁」、「居然」不同的紀錄。我曾好奇地問呂泉生:「為什麼會用不同的筆名?在其他編曲作品中所用的呂玲琅、明秋、羅仙……等筆名都用過多次,〈杯底不可飼金魚〉的「田舍翁」、「居然」卻僅用了一次?」呂泉生不做正面回應,以致我和其他人一樣,都認為詞曲全是他一人所作。

一九九九年,我在二手書局買了一疊光復初年的音樂節目單,顯然是一位愛樂人士收藏過,而且節目單還留有一些字句,表示每場音樂會都購票欣賞。其中一張台省音樂文化研究會的第二屆音樂會節目單,我看見了〈杯底不可飼金魚〉的首次公演紀錄,也發現了一段不為人知的「祕辛」。

這場音樂會於一九四九年四月十八日於台北市中山堂舉行,演出者全是當代的樂壇精英,聲樂之外,還有小提琴、鋼琴獨奏。第六個節目是男次高音呂泉生獨唱,鋼琴伴奏是「台灣第一位音樂家」張福興的兒子張彩湘——父子同為台北師範學院教授。

張福興與張彩湘父子。(客委會/台灣音樂群像資料庫)
張福興與張彩湘父子。(客委會/台灣音樂群像資料庫)

這一場音樂會,呂泉生安排演唱兩首曲子:第一首是義大利寫實派作曲家雷昂卡發洛於一八九二年在米蘭歌劇院首演的歌劇《派格利阿西》(丑角,節目表作:「小丑」)的序詞,第二首才是〈閩南飲酒歌——杯底不可飼金魚〉。

「台省音樂文化研究會」僅舉辦二場音樂會,這是最後一次的演出,此後因白色恐怖影響,就沒有活動了。我翻閱這一張深具歷史性的節目單,想起了歌劇(丑角)男主角混合著喜怒哀樂俱有的情緒,揭幕時所唱的序歌:

供人喜笑作樂的丑角,穿著華麗的彩衣,他們是人,他們也有悽愴寂寞的故事,故事開始了!

杯酒泯仇,心結宜解

〈杯底不可飼金魚〉的作者,不論是「田舍翁」或「居然」,對呂泉生來說,應該都是不可承當之重,只好對作詞者不說清楚、講明白,甚而保持沉默,以免〈杯底不可飼金魚〉被列入「禁歌」名單。

然而〈杯底不可飼金魚〉的真相,終於解開了。在一九四九年首唱的節目單,我發現作詞人是陳大禹——這是長年以來不可說的祕密。但我有責任掀開這個謎,否則白色恐怖的「另一章」,必永遠沒有這一頁。

這個發現顛覆了我多年來的認知,驚愕不已,不知如何善後?我告訴「少年大」王昶雄,是否可以向呂泉生求證,「少年大」二話不說,贊同我追到底!於是,我打了長途電話到美國,向呂泉生求證陳大禹其人其事——他說陳先生是劇作家,兩人還是同事,這首閩南語飲酒歌是他提出「梗概」,以酒化解恨,再由陳大禹寫詞。

陳大禹,是何許人也?自是我所關心的。本想繼續追問,但是,我不忍多說,以免呂老師有不隱之痛,只好自己找資料。

陳大禹,漳州人,是所謂「阿山」(唐山人),他比中央政府遷台還早渡海,一九四六年夏天,他從重慶經上海來到台灣,從事戲劇腳本創作,是「實驗小劇團」的重要人物。他在台北短期失業後,即參加劇運,劇場生活不到七個月--一九四七年初,便發生了驚天動地的二二八事件。

呂泉生是二二八事件的重要見證人之一,當時他在台灣廣播電台(今台北二二八紀念館)上班。二二八事件引起民怨,一群抗議民眾前往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今行政院)抗議,不料遭機槍掃射,驚慌中逃離的人,轉往新公園(今二二八紀念公園),搶占電台,奪取麥克風,向全台廣播,要求對抗陳儀腐敗、專橫政權,還台灣人公道。

廣播訊息傳出,民眾騷動,積壓民怨如江河日下;二二八事件是偶發的,也是必然會發生。呂泉生曾保護電台的外省同事,因為他們在路上如果唱不出日本國歌,即被認定是「阿山」,會被毆打,因為大家把氣都往外省人身上堆,而三月初,從大陸調遣軍隊的無情殺戮,更添增慘劇加驟。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一日,為慶祝「台灣光復二週年」,陳大禹的實驗小劇團在台北市中山堂演出《香蕉香》,廣告以「事實在那裡?問題在那裡?請退到客觀地位」做訴求。二二八事件才發生八個多月,陳大禹編導以「願阿山、阿海是親熱有趣的稱呼」描繪阿山(外省人)和阿海(本省人)在台灣的「情結」。依陳大禹在《台灣新生報》發表的〈破車胎的劇運〉,他對製作《香蕉香》的說法「是打算溝通過去本省人與外省人的情感隔閡問題,事實上只是想說明一種語言不通、生活習慣不同,所引起性格上異同的誤會,而希望彼此能在愛的了解下把執偏拔掉。」《香蕉香》的劇情立意,可以說完全和〈杯底不可飼金魚〉相似,希望杯酒泯千仇!

音樂史上的懸案

陳大禹的《香蕉香》又名《阿山阿海》,是他的「台灣風景線」系列作品;以二二八事件做背景,顯見他並不認為省籍糾紛是政治問題。他作詞的〈杯底不可飼金魚〉是否為《香蕉香》而作,已難查考;而呂泉生譜曲前,雖有加入詞作的意見,但遣詞用字的細節,他未加說明。陳大禹的歌詞創作,到底有多少是呂泉生的意見?只好當「音樂史懸案」了。

陳大禹(百度)後來返回大陸工作/及邱坤良為他寫的傳記《漂流萬里》。
陳大禹(百度)後來返回大陸工作/及邱坤良為他寫的傳記《漂流萬里》。

陳大禹和呂泉生「同年」,都是一九一六年出生。兩人相識應在台灣警備總部交響樂團轉型為台灣省政府教育廳交響樂團時——呂泉生是合唱隊隊長兼指揮;陳大禹是幹事,他們溝通的語言應是閩南話。

一九四九年,四六事件發生,當局派軍警逮捕台大、師院學生,同時整肅一些文人,陳大禹風聞自己被列入追緝名單,乃於四月中旬回歸大陸,避開禍患——而他出走的時候,正是呂泉生發表〈杯底不可飼金魚〉時。

〈杯底不可飼金魚〉首唱後一個月又二天的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日,台灣省政府、台灣省警備總司令部以「戒字第壹號」發布:「自本日零時起,全省開始實施戒嚴令。」風雨飄搖的這一年,我才小學一年級。

當年,呂泉生、王昶雄、巫永福等前輩,和我聊談二二八事件時,談了不少親朋受難受災的故事:「少年大」王昶雄於事變時,逃往台中清水,每天晝伏夜出,像是亡命之徒,他說有一天晚上,躲在屋內實在待不住了,夜深星稀時,走出來透氣,沒有想到撞見蓬頭垢面的張文環,兩人抱著痛哭,不發一語,又快速相互離去。當代以筆為言的文人,竟如驚弓之鳥,可見那個悲劇年代,人人都有朝不保夕之感。

我為呂泉生立傳,做了不少口述資料,但他從不提陳大禹此人;孫芝君所寫《呂泉生的音樂人生》,顯然也未對〈杯底不可飼金魚〉的作詞者有所揭露——畢竟陳大禹是個「黑名單」人物,他顯然有不能言的苦衷。

二○○六年七月,邱坤良將視為「神聖使命」的陳大禹傳記付梓,這本《漂流萬里──陳大禹》傳記,列為文建會「台灣戲劇館──資源戲劇作家叢書」之一。邱坤良多趟赴漳州找資料,終於將陳大禹的身世大白,功不可沒。我告訴他陳大禹是〈杯底不可飼金魚〉的作詞人時,他大為驚奇,但陳大禹逝於一九八五年,想求證這首閩南語飲酒歌的來龍去脈,已是「死無對證」了。

二二八事件的迷霧,有不少真相尚未解開,此不幸事件所留下的「音符」——〈杯底不可飼金魚〉,竟然是一首「阿山」陳大禹和「阿海」呂泉生共同創作的歌曲!我原先希望「將錯就錯」,以免之前說詞為人詬病,但是,歷史真相終需還原,相信呂泉生在天之靈,必也會同意我說出了他長年來不敢啟齒的「心結」——「結頭打昧開,心肝憂結結。」呂泉生晚年創作王昶雄作詞的〈結〉,必有所寄懷吧!

*作者為國內知名台灣文史專家,同時被公認為台灣民間史料收藏最博雜、豐富的研究者之一。一九七○年代崛起於文壇,陸續在報刊雜誌發表文章。著有《台灣第一》、《台灣紀事》、《台北老街》,到《台灣鳥瞰圖》、《台灣醫療史》以及三大本《台灣世紀回味》等五十餘本著作。其中台灣歌謠是他的最愛,出版有《台灣歌謠追想曲》、《台灣歌謠──我聽 我唱 我寫》,以及有聲書《台灣歌謠尋根》等。而作者最自傲的資歷為擔任「大稻埕逍遙遊」文史導覽長達十年之久,超過10,000人次跟著他一起上街走讀。其老家「莊協發柑仔店」已被列為台北市定古蹟,以策展、講座、老街導覽等方式,活化古蹟,推廣文史。

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活該如此:莊永明七十自述》(遠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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