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聽說過一則溫馨的美談,一個新來的郵差送信到羅宅,羅毅明出門喝喜酒去了,那郵差便在院牆外高喊了三大聲的無名氏,紛紛跑出來的鄰居看了那信封上的署名,才知道又一張捐款收據寄來了,為善不欲人知的羅桑畢竟又得到了善報,一個新郵差從此奠定了羅毅明感人肺腑的無名之名。
自從羅毅明發病以來,種種的懷念就像昨夜的冷菜再熱一遍,所有的讚美集成一曲旋律,日夜穿流在小鎮的街頭,聽了再聽還是極為溫馨感人,儘管在我回味起來是那麼完全兩樣的悲哀。
但不用懷疑,我剛認識羅毅明的時候,對他也是同樣充滿著敬意,我甚至認為倘若這個社會沒有他,我們作為一個人是不完整的,若是遺漏了他的風采,我們永遠看不到一個溫暖的榜樣。
就算後來發生了那件事,把我剛起步的人生完全毀壞,我仍然沒有對外聲張。外面的世界需要和諧,小鎮還在享受著一個英雄散發出來的榮光,我只好隨俗地期待他能夠活著;唯有讓他清醒地活著,偶爾感受一下那些掌聲所隱藏的嘲諷,偶爾體會他人痛苦所帶來的折磨,這樣他才記得有個人永遠不會原諒他。
因此,當我得知他突然發病的這一刻,坦白說,我的心頓時糾結起來並且痛出了骨髓。嚴格說來,我非常傷心。
我去過的羅家,是一幢稀有的古老建築,四面沒有一塊磁磚,上下全由鐵件、老木頭和宜蘭石搭配著黑瓦建構而成,為數頗多的短柱撐起了屋宅的基座,兩層樓房浮出地面三尺,門前的院落橫列著一條長長的穿廊,走在上面時木地板發出喀吱喀吱的叫聲。
五年前第一次的見面,我還記得羅毅明說了這樣的話:這是父祖輩留下來的資產,不是我的,幫忙看管而已,我真希望趕快提前退休,免得銀行又把我調來調去,一直都不能把這裡當家。
儘管他那麼謙遜,我還是仰慕著他的資歷背景,他在獨霸著金融業的大商銀裡擔任要職,掌管著整個中部地區的貸款業務,可說是個位高權重的資深大經理,平常住在銀行宿舍裡,逢到假日才有機會回來鄉下這個老家。
羅毅明回家算是度假,每週留宿一夜,通常只有一個短暫的早晨供他清理雜荒,我和秋子到訪的時候,他已經把落葉耙成一堆,地上也掃淨了,忙著蹲在水塘邊匆匆洗手,準備帶我們經過穿廊走進屋中。
他邊說話邊拭著額頭,汗水穿透了上身的條紋襯衫,腳下還套著短筒的黃雨鞋。我們跟進屋裡,有片刻時間他消失不見,出來時卻已是一身乾淨的黑褲白衣,喉結上的鈕扣一直沒有打開,以致當他開口說話時,脖子下的皺紋交錯在領口邊扭動著。
我覺得他既高貴卻又樸實,一看就是個非常乾淨的人。剛開始我雖然被房子本身散發出來的氣息所迷惑,其實更感激的是他獨獨對我們釋出的熱情,我不知道這種地方誰有資格進來,但至少輪不到我和秋子。我甚至在僅僅見過兩次的情境中突然湧起一種卑鄙的想法:如果他是我的父親就好了。我無法解釋那種荒謬的念頭,只能說從小我就經歷過一個夢想的毀滅,而這又是當時的父親無法替我挽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