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高君外型俊美,氣質非凡,平時一襲筆挺的西裝,與文化新聞系畢業的美麗妻子,是當時公認的一對璧人。高君年輕時本是一位詩人,一九七三年為C報館主編〈人間〉副刊。投入C報館與人間的業務後,高君已從詩人變成報人、文化人、大編輯,雖然意氣風發,但詩作已經銳減,不像對手U報館的王君,在長期主編聯合副刊的同時,創作力一直維持不輟,至今仍是文壇敬重的大詩人。從文學創作角度,高君算是犧牲小我,完成大我了。
在C報發展史上,「人間」曾經是一塊正派經營的閃亮招牌,在高君手上打破以往「報屁股」的「副刊」格局,也擴大「文學」的範疇與影響力,「現實的邊緣」系列帶動報導文學熱潮與社會參與,並大力提攜新秀藝術家。C報周刊剛創辦時,高君擔任總編輯,邀我與一位年紀相仿的專業攝影家一起當特約記者,我負責文字稿,配合攝影家的照片。不到一年,高君離職,我們也與C報周刊結束了「特約」關係。
一九八〇年代高君在C報館大張旗鼓,呼風喚雨,天下無人不識君。當時台灣經濟開始「起飛」,十大建設工程次第展開,夜晚的台北各家飯店、餐廳燈紅酒綠、杯觥交錯,好不熱鬧。高君幾乎夜夜笙歌,多半是代余老先生宴請國內外作家、藝文工作者。我也應邀參加過幾次,依我的專長、興趣、個性,很不喜歡參加這類的社交活動,也不知要跟老先生聊些什麼?但他確實是令人景仰的一代報人。
記得一位當時在C報館工作的著名作家曾說了兩句話,讓我至今印象深刻:「台灣一個晚上吃掉六條高速公路,其中一條是高信疆吃掉的。」而後高君陸續擔任C報的出版公司、晚報的社長,離開C報集團之後,曾在香港、北京工作,似乎時不我予,畢竟普天之下,沒幾個愛才惜才、知人善任如余老先生的伯樂。而後我跟高君已少有互動,有幾次在機場、北藝大看到他,俊美如昔,只是增添了歲月的痕跡。他告訴我在香港、北京工作的遠景,講得很具體,語氣平靜,不像以往的神采飛揚。不久就聽說他罹患癌症,斯人也而有斯疾,令人感嘆。
C報館王國的國王在二○○二年崩殂,江山由第二代接掌,就跟革命起家的王朝一樣,第二代通常耽於安逸,與胼手胝足的上一代形成強烈對比。不過,人家U報館王國的第二代好像落差就沒那麼大。新國王大概是轉投資失利,加上對媒體經營缺乏熱忱,終於把父親白手起家,奮鬥半世紀的王國當商品賣出。有大筆優渥的權利金,可以過著生活逍遙的日子,但左看右看,總像歷史上許多亡國的「後主」。
高君終於二○○九年溘然長逝。旺旺在前一年買下C報館,對兩岸情勢立場超級鮮明,C報館原有的自由主義與本土色彩丕變。報館老人退休的退休,資遣的資遣,也有不少選擇離開。人間副刊在高君之後由幾位資深記者與作家接任,昔日的波瀾壯闊不再,但猶能在文壇創造話題,引領風騷。後面的接續者起起伏伏,品類不一,時間愈久,離高君締造的人間黃金時代愈遠。
人間日前以近乎全版刊登參加中共閱兵,備受各界批評的連先生一家人〈吟詩頌歌慶金婚〉的文章,已與長久以來的人間文學風格有明顯的區別。現在的C報早已沒落,報紙銷售量狂跌,表面上與L報、A報、U報並列四大報,其實是墊底的。
曾經在C報館與人間待過的人,「退役」之後經常聚會敘舊,許多往事不堪回首,也不足為外人道,仍感受到新亭對泣的氛圍: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C報館與人間的陷落應是余老先生與高君一生最大的遺憾吧!
「一抹春風百劫身,菱花空對海揚塵,縱然埋骨成灰燼,難遣人間未了情」,這是俞大綱老師一九七○年代在《王魁負桂英》的一段唱詞,傳頌一時。我沒去過人間上一天班,自然也沒有離開人間的問題,至多只能說曾在人間「上行走走」。做為目睹C報盛衰的局外人,緬懷昔日光景,不免有「難遣人間未了情」之慟。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