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並沒有拍一部讓人看不懂的電影。
他拍的《聶隱娘》,不過就是一部需要觀眾「去看懂」的電影。這部電影有求於觀眾的,不過就是觀看時,認真、專注地,而非被動、懶惰地看。
認真、專注,不過就是清楚記得自己看過了甚麼,不依賴影像中多餘的交代,認得誰是誰,明白他們的角色關係,明白前一場戲和後一場戲之間又有甚麼關係。如此而已。
認真、專注地看,就會知道台詞對白稀少的《聶隱娘》,其實結構井然、訊息飽滿,真正不交代,完全在畫面外,必須依靠電影以外資料來補充的並不多。並不比其他沒頭沒腦追逐打鬥的娛樂片多。
《聶隱娘》電影以黑白畫面開場。一部彩色電影出現黑白畫面,當然意味著導演要我們用不同的眼光看待這部分。黑白畫面出現在片名大字幕之前,片名大字幕出現後,電影就成為全彩,於是形式上,這段黑白部分,當然就是「序場」,沒有人會不了解、會錯過這樣的安排吧?
黑白的「序場」,以道姑師父的殺人指令開始,接著讓我們看到聶窈先俐落成功地殺了一個人,然後在下一次的任務中,卻因為看到了刺殺對象的「人倫之愛」,無法忍心下手。「序場」結束在聶窈的失敗回報,師父洞視她的弱點,教她「欲殺其人,先奪其愛。」於是而有了下一個任務──派她回到出生、成長的地方刺殺她的表哥田季安。
「序場」從殺人指令開始,結束於聶窈的失敗「不能殺」,為了解決「不能殺」的問題,而有了下一個殺人指令,也就帶出了《聶隱娘》的電影主體。電影主體的結構,和「序場」呼應,也是開始於「殺人」,最後卻結束在「不殺」。不同於「序場」的,「序場」中聶窈仍然是「不能殺」為自己的失敗,但電影結束時,她卻主觀地選擇了「不殺」,選擇背棄了師父的命令。
有了「序場」做對照,電影的主題浮凸上來:從「殺人」到「不殺」。侯孝賢要讓我看到的,是聶窈如何、為何原本奉命殺人,最終依循自我意志走到了相反的立場,決定不殺。電影呈現的是這樣的主題,重點就不會放在外在的事件上,毋寧要以外在的事件追索聶窈內在情感與認知的改變。
侯孝賢為什麼要減省歷史、減省了時代、減省了政治、減省了人情、減省了衝突?因為這些都減了,才能在電影中增加、突顯個性與生命哲理的呈現。
這麼清楚的主題與相應手法,難懂嗎?
《聶隱娘》主戲開場,是聶窈回家。道姑送她回家過程中,畫面上出現了一個彈古琴的女人,從畫面的顆粒與色彩,稍稍專注些的觀眾就能理解這是個插入的段落,畫外音給了「青鸞」的故事,沒有同類而靜寂的青鸞,因為在鏡中看見了自己,大叫而絕。我們不知道彈琴的人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聽到青鸞的故事。但別急,不需等多久,導演就明明白白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