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千年來,中國自稱是天朝,天下莫非王土,但實際上,中國從來不是天下。到了21世紀,哲學家終於告訴我們,所謂天下,是一種中國聖人自我期許的世界觀。中國皇帝據以自稱天子,想像自己是天朝,天下莫非王臣,但實際上,天子腳下,就有自成一格的丐幫,從來不全都是王臣。林佳龍自居台灣民意調查的祖師爺,是同樣的道理。
豈止林佳龍?隨便舉個例──蔡英文不是說,她的政府是最會溝通的政府?但是,她迄今在黑箱裡作業,人事或政策皆然。不過,這不代表她已經不再希望外界看到的,是一個最會溝通的蔡政府。再舉一例,北京不是堅持說,台灣與大陸同屬一個中國?但是,北京迄今不能減緩台灣民眾離心離德,漸行漸遠。不過,這不代表北京已經不再希望外界看到的,是兩岸同屬一個中國。到現在,即使確知一個中國蕩然無存,北京反而更加變本加厲,堅持中國沒有分裂。
中國皇帝也好,蔡英文也好,北京政府也好,乃至於林佳龍也好,他們都有一個共通的特點,就是對自己有某種甚高的、可能達不到的期許,且這樣的期許是與在更大的社會範圍中人們所共同認知現實,明白有所抵觸。他們以自我期許為核心的言行,帶來的際遇彼此有所不同,主要原因在於,他們能否強迫外界接受這種超越社會共同認知的自我期許。所以,權力很重要,影響到他們能否讓外界接受不符現實的自我期許。
一般誤以為,權力就是握有資源,去影響外界。但是,從自我期許的角度來分析,所謂權力大小之關鍵,同時還涉及我們滿足自我期許的內在需要有多強?需要欲強,即使沒有充分的資源,也要強迫外界接受。就像北京堅持兩岸一中的主張,不就是出自於滿足自我期許的需要極強,而寧可表現的不顧一切嗎?這種強加於外界的自我投射,是一種精神策略,外界為了避免麻煩或危險,就算了。而這一回合權力對決的勝利,養成更大的需要,及更不顧一切的姿態。
精神策略的強大力量,是來自於與現實世界分裂所致,因此不受到社會共同認知的現實所限制。如此發自精神世界的力量,在外界感受起來,就是某種侵略性的展現,所以令人退避三舍,不予計較。精神世界的自我認知跟外界的認知之間差別愈大時,可能發生社會的退化愈嚴重。治療之道,是把精神世界中所建構的自己,投射到電影小說的主角或現實世界中的英雄明星身上,一定程度地可以化解焦慮。這就是偶像的來源之一。
林佳龍自年輕時便參加國內具有先驅地位的社會調查研究,尤其是對政治系統的研究,他乃受到恩師在理論與人格上的感召,期許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達到這樣的成就及地位,因此在精神世界中產生自我期許。但他卻因為後來從政,而不能更上層樓。這樣的遺憾情感,在他每每接受電視訪問時都要提到恩師,不經意地流露。可見,他對於祖師爺地位的嚮往,不是一兩天的事,而是早就存在於分裂的精神世界中,不足為外人道也。
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是,在專家眼裡什麼都不懂的一個外人,竟然拿民調對自己說三道四,因此忍不住把自己精神世界中已經建立的地位拿出來,讓這些猶如草包的外界看清楚,自己是祖師爺。這實為一次權力的展現,也就是自我期許孕育的強大的需要的展現。現實中做不到的事,自己在精神世界中建起來;當外人看似入侵摧毀自己精神世界的時候,更就直接把建立好的自我期許,拿到現實社會中演出來。故林佳龍不是個案,台灣更不是例外。
中國文化心理的發展,往往就是靠樹立高不可攀的理想,進而壓制、嘲弄、貶抑年輕人,導致社會中人,個個自幼起就形成某種自己專屬的精神世界,在其中構築外界膜拜的強大自己。進入公共生活的人,最容易混淆精神世界與社會共同認知的現實,公共層次愈高,愈更容易混淆。外界若看到北京種種荒誕不經的主張,常能不時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同樣身受中國文化洗禮的蔡英文或林佳龍,如何例外?如今我們拒絕息事寧人,堅持揭發林佳龍,只能說是要遮掩我們自己也有個深藏的精神世界。
*作者為台灣大學、中山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