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在他和父親爭吵完了之後,卻在日記上憤怒地寫道:『家是什麼?家大概是世界上最不合理的一種制度!它也是最最殘忍,最不人道的一種組織!……』」─這是《家變》中的范曄。
「而爺就極其喜歡被放逐!放逐是反而得使爺感到自由無牽,一身暢快不絏。放逐在過去的時候是迫害的代名詞,在現代卄世紀則殊屬可能變成自由的代名詞的了。」─這是《背海的人》中的爺。
「我就講不出話,在,這麼樣的,豁大的,一整班底學生底正前。我怎麼會,變成了,這樣?」─這是《剪翼史》中的賀宗成。
三部小說,橫跨王文興的青年、中年與老年,一以貫之求真的實驗風格,卻有著迥然不同的情調,「賀宗成」的難度或許更高,因為他捨棄了所有的抒情,乃至繁複的思辯。在《背海的人》裡,王文興已經深刻地書寫人與宗教的對話,到了《剪翼史》,宗教的篇幅不少,卻淡筆寫奧秘,「這個人(賀宗成)的境界,到這個年紀,宗教是虛寫,但場景和政治社會一樣重要,既然提到宗教的境界,聲色都不能要。」如果真要比擬,王文興說,那就是陶淵明─深水無香。
「真水無香」一說是佛教用語,源自印度梵文,意思將散亂的心神凝聚一處;另明季張源《茶錄*品泉》:「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體。非真水莫顯其神,非精茶曷窺其體。流動者愈於安靜,負陰者勝於向陽。真源無味,真水無香。」也是棄雜返真,極心思純。這樣的賀宗成,很難不讓人聯想自喻「絕地求生」,只能用盡辦法以文字求真的王文興,書中一段讓人不禁笑出聲的情節:老教授為了一隻飛蚊連掌自己四、五個巴掌的搞笑姿態和自嘲,都隱隱傳達出老教授曾有過的狡黠犀利,而不免浮想連翩,這是賀宗成?還是王文興?
王文興,中年即成為教徒,他選擇了台灣信眾最少的天主教,為什麼?「宗教對人是有幫助而且很神秘,對教義可以完全不懂,只要對信仰的有所感應溝通都可以,任何宗教皆然。」簡言之,個人的神秘經驗不足為外人道,連老婆都不能,師母跟著王文興望彌撒多年,還是進不去,「進入宗教,一定是人有一個轉變,而這個轉變,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文字,對一般讀者而言,彷彿也是王文興的另一座宗教殿堂,唯他獨有,他的選字─包括標點、符號或空白,既要有視覺的也要有音韻的,於其個人是一字不能易,於一般讀者,卻可能是難以解答的謎團。而順著王文興奇特的文字與標點,彷彿自己也像個神經質的老教授,對己對人對事,皆有防懼之心。13年敘述象牙塔裡怪現象,不複雜,卻直面學界陰暗面(能算嗎?),但也雲淡風輕,就像最後老教授──走出校門//而天地,益加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