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來往於宜蘭與花蓮的民眾,在宜蘭縣南澳鄉武塔派出所附近的蘇花公路路旁,都可以看到有一座莎韻紀念公園,公園裡的涼亭有一塊紀念碑與一口銅鐘,後者每到整點時就會自動響起報時,同時播放一首十分好聽、名稱為《莎韻之鐘》的歌曲,很少人知道其中有一個日治時代的傳奇故事。
昭和13年(1938)9月,泰雅族少女莎韻協助日本老師田北正記搬運行李下山,不料途中遇到暴風雨,她在經過南澳南溪的獨木橋時,由於溪水暴漲,不幸墜溪失蹤。兩天後,新聞報導此事,標題寫著「蕃婦跌落溪中,行方不明」。當時台灣總督長谷川清為褒揚其義行,頒贈予當地的紀念桃形銅鐘,稱為「莎韻之鐘」,並設置紀念碑。
原本只是一件單純的意外落水事件,卻被當時日本當局刻意做政治操作,大肆宣傳,甚至誤導成「師生戀」,還拍成電影,鼓吹皇民愛國思維,由李香蘭主演。李香蘭是出生在滿州國遼寧的日本人,本名叫山口淑子,曾在北平唸中學,北京話說得很道地,所以常被誤認為中國人,她常幫日本拍一些愛國電影,藉以激發民眾的愛國心,鞏固他們的統治。
1941年2月20日,由全台高砂族青年代表領銜演出的「皇軍慰問學藝會」於台北公會堂演出,其中以藤田知事詩文為藍圖的「サヨン少女を思ふ」歌曲為最受矚目的表演項目。由莎韻之同學ナミナ以泰雅族語及日語女聲獨唱,因曲調優美,歌詞感人,獲得現場聽眾一致讚賞,此為「莎韻之鐘」歌曲的由來。之後國府接管台灣,所有宣揚日本政績或愛國的圖騰全都被抹去,該歌曲也就沒有人再唱了。
1945年10月,國府來台接管後不久,所有日治時代的政治圖騰都被抹除,包括原設的莎韻之鐘與紀念碑,直到1997年,南澳鄉公所在當地民眾要求下,改在武塔派出所附近蘇花公路路旁,重建一座莎韻公園並重鑄一銅鐘以資紀念。
1992年,一位日本女高中生來台參加羽毛球比賽,休息時到KTV唱卡拉OK,聽到一首歌《月光小夜曲》很好聽,回日本後,她將台灣行所見所聞投稿當地報社,並附上該歌曲樂譜,曾經住過台灣的老日本人一看覺得很熟悉,比較樂譜後發現,原來出自日治時期的《莎韻之鐘》歌曲。
《月光小夜曲》是作曲家周藍萍於1960年將日本歌曲《莎韻之鐘》改名並填中文詞,純粹是描寫男女愛情,與《莎韻之鐘》本意略有不同,可能因為旋律好聽,但是國府來台接管後禁唱日本歌,所以改名又改歌詞,沒想到卻因此風靡一時,為台灣四、五年級生所熟知。
《月光小夜曲》中文歌詞如下:
作曲:古賀政男 作詞:周藍萍 演唱:李香蘭
月亮在我窗前蕩漾 投進了愛的光芒
我低頭靜靜地想一想 猜不透妳心腸
好像今晚月亮一樣 忽明忽暗又忽亮
啊…到底是愛還是心慌 啊…月光
月夜情境像夢一樣 那甜蜜怎能相忘
細語猶在耳邊蕩漾 怎不叫我回想
我怕見那月亮光 抬頭把那窗廉拉上
啊…我心兒醉心兒慌 啊…月光
周藍萍自己創作的是《綠島小夜曲》,時間為1957年。其歌詞中的綠島,並非從前關押政治犯的綠島,而是指台灣本島,歌詞內容也是有關愛情故事。以上兩首歌從60年代開始,在台灣一直膾炙人口,傳誦一時,只是許多人都搞錯了,以為歌名中的「綠島」是指從前國府時代關押政治犯的「火燒島」。
任職於金融界的專業經理人林克孝,從小受到父親林文仁的影響,喜愛登山。他在台大時曾擔任登山社社長(編按:未擔任過社長),畢業時,台灣百岳已登過七十幾座。他畢業後赴美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取得經濟學博士學位,留美期間,他曾成功攀登美國西北第一高峰瑞尼爾山。返國後一直在金融界服務,山難那年他才51歲。他在台大經濟系大四那一年(1981),筆者剛入台大物理所碩士班,陳文成事件也是在那一年七月初發生的。
林克孝個性溫文儒雅,為人有情有義。他過去曾有一名同校交往多年、訂有婚約的未婚妻(有一說兩人已婚),後來女友不幸罹患癌症,林克孝不離不棄的照顧,直到她臨終後才再娶,且婚禮是在南澳山上舉行!他後來的太太是以前公司的秘書,兩人日久生情,太太為了他願意一起登山,令林克孝相當感動。
林克孝平日對妻兒很保護,連家中電話也少有媒體知悉。2010年上海舉辦世博會,台新金控是贊助商,林克孝因公務前往上海,當時適逢他的長女生日,林克孝中午與人用餐後,帶著上海知名糕點店的蛋糕,匆匆忙忙搭機返台,等到慶生完,才再前往上海,真是一位顧家、愛家的好爸爸!
他在自己寫的《找路》一書中自嘲說,他常常披荊斬棘(登山),全身弄得髒兮兮的,竟然可「騙」到長得還不錯的老婆;而且,結婚以後,還連生了兩個小孩,他自己猜測,泰雅族朋友經常送他的虎頭蜂酒,應列為很大的「嫌疑犯」。可見林克孝不僅愛家、愛人,愛登山又愛寫詩,也是很有幽默感的人。
在親近南澳的泰雅部落之前,林克孝有一次不經意地發現,那首他從小耳熟能詳的《月光小夜曲》,背後有這麼一個淒美的故事。於是他開始追尋一條深埋在宜蘭南澳山區、已被時間與自然湮蓋的「莎韻之路」。對他來說,這是一條「不曾走過的路」,後來卻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條路。從2000年開始,林克孝從單純的登山者轉變為探索者,他多次探勘南澳山區,並漸漸地與當地泰雅族原住民發展出情同兄弟父子般的情誼。
2011年8月初,林克孝為走完泰雅族少女莎韻之路,與泰雅族青年韋文豪、曹光輝一同上山,再度探勘一條有300年傳說的泰雅族遷徙古道。8月7日他們從宜蘭縣大同鄉四季村進入岳界視為冷門登山路線的束穗山;8月10日行經束穗山(編按:應為東穗山)附近的山崖時,林克孝疑似誤抓枯樹枝,樹枝斷裂使他失去重心,滾落近百公尺深的谷底。8月12日他的遺體被尋獲,南澳鄉的山友聽聞噩耗,都不禁悲從中來表示:「孝總是愛山之人,如今求仁得仁,可以安息了,一路好走!」
2011年9月6日,台新金控前總經理林克孝的追思佛事在台北市第二殯儀館舉行,超過300位林克孝生前的友人到場弔唁,台新金董事長吳東亮也到場致意,他稱林克孝集智、仁、勇於一身,不捨之情溢於言表。現場播放追思影片,台新合唱團則演唱他最喜歡的《月光小夜曲》。
2012年8月10日,南澳原住民組成了泰雅尋根隊,逆著去年的路由思源埡口啟程,就在要上束穗山稜下探和平北溪時,發現眼前整片都是斷崖,也確認了日本古籍資料所載,日本270人的探勘隊、花30分鐘就能通過的路徑,早已崩塌,成了「失落的一公里」。泰雅尋根隊只好在闊闊庫溪畔,燒了兩件台新20週年的紀念衣給林克孝。
「愛山成癡」的林克孝,儘管身為位高權重的金控總座,平時卻嚮往與大自然為伍,他登山的目的與一般山友挑戰極限的壯志不同,而是仔細品嘗沿途的風光,同時尋找失落已久的原住民移民足跡,因為他曾說:「金融只是一份工作,山裡才有我的熱情」。顯然山裡有許多秘密,可以帶給他驚奇。
2005/4/9 林克孝在其日記上寫著:
夜裡被一隻山羌吵醒,向帳篷外一看,竟然看到燦爛的星光從國小的杉樹林灑到營地,泫然欲泣。……60多年前的某一天,沙韻沒有我幸運,終於她必須在狂風暴雨中走出去,不再回來。
2009/1/13 林克孝在其日記上寫著:
我希望大家能把有限的生命與相聚無線延長到想像中的一生。
我對山的浪漫想像使我走上這條路,希望大家在怪罪我之餘,也能因為這個浪漫本質而用另一個角度欣賞我的莽撞。
不過,如果怪我可以使大家能消一些氣,我也會很甜蜜的接受。被罵,此時是甜蜜的。大家要好好過這輩子。
我暫時回不去,如同我不能回到童年。但我們一定會再相見。我想知道我走後的地球發生什麼事,也會準備一些我在另一個世界看到的其他地球難以想像的趣事,讓我們下次相會有說不完的話題。
像爬山前的短暫分別,我出門去登一座沒爬過的山了!
可見專業在經濟的林克孝,為何愛爬山且有極為濃厚的人文情壞。在山難發生之前,他接受公視蔡詩萍訪談時就說:「我對山林的喜愛,對泰雅族傳奇的喜愛,加上對原民文化的喜愛,這一段文字點燃起我開始尋找故事完整段落的心火。」他還開玩笑說,我常常一個人爬山,會不會哪天在山林中消失了?遺憾的是,最後果然一語成讖!可見不吉利的話真的不能亂說,吾人不應視之為無稽之談,畢竟NBA有「小飛俠」之稱的籃球明星柯比,難道不也是如此嗎?
至於林克孝為何熱愛登南澳山?在他發生山難之前兩年,他出了一本書《找路─月光.沙韻.Klesan》,他在書中說:「坐在辦公室是一種具吸引力的腐蝕,讓人悄悄地從身體內部開始崩塌,直到剩下一張體力還不錯的嘴!」因此,他常利用假期追尋他內在的靈魂與寧靜。這也可以看出,若非為了生活,他不喜歡這種錙銖計較、有極大心理壓力的工作,只有到深山中才能沉澱心靈,擺脫煩憂,找到那個真實的自我。
《找路─月光.沙韻.Klesan》書中的每一名詞皆蘊含豐富的原住民文化意涵。「找路」是找出當年莎韻曾走過的路,當時夜晚應有「月光」照路。至於為何寫「沙韻」而不是官方流傳的「莎韻」?他認為「沙」之意象更好,寫成「莎」是漢文化的畫蛇添足。而「Klesan」在泰雅族人的傳統觀念中,是指「攀爬過來的人」,即泰雅族人以前可能因為某種原因,從西部南投仁愛鄉翻山越嶺來到東部宜蘭的南澳鄉。
林克孝解釋,寫《找路》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想引起更多共鳴,把宜蘭南澳泰雅族遺失的歷史遺跡、古道以文字保留下來,別讓這些文化遺產淹沒在叢林中。但由於莎韻走過的那條路早已湮沒,因此林克孝發願要親自勘察再踏一遍,並把那條原始路徑地圖畫出來。他之所以將書命名為「找路」,由該書第24頁可找到答案:
「我站在宜蘭南澳南溪畔望向山中,迷戀傳奇與源自少年時期的瘋山情結交錯成一種止不住的慾望逼我入山。我終於揹起背包,循著日本舊地圖的指引,發誓要走完那條應該是沙韻要回家的路。」
這顯示他是一位具有浪漫人文情懷的知識份子,不甘心每天在商場中從事勾心鬥角的金錢遊戲,這一點有如美國詩人梭羅(H.D.Thoreau,1817-1862)。梭羅最著名的作品為散文集《湖濱散記》(Life in the Woods),記載他在波士頓西北附近瓦爾登湖(Lake of Walden)的隱逸生活。
該書由18篇散文組成,在四季循環更替的過程中,詳細記錄了梭羅內心的渴望、衝突、失望和自我調整,表明作者用它來挑戰他個人的、甚至是整個人類的界限。但這種挑戰不是對實現自我價值的無限希望,而是傷後復原的無限力量。他所倡導的是簡樸、獨立、寬宏和信任的生活。
相信林克孝也曾看過梭羅所寫的《湖濱散記》並嚮往他所描述的生活方式,所以才有如此浪漫的人文情懷。從以下梭羅在該書中所說的一些名言,可知他們兩人的共同之處:
1.我步入叢林,因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義,我希望活的深刻,並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華。然後從中學習,以免讓我在生命終結時,卻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活過。
2.大部分時間內,我覺得寂寞是有益於健康的,我愛孤獨,我沒有碰到比寂寞更好的同伴了。
3.許多人花了一生中最寶貴的一部分時間來賺錢,為了在最不寶貴的一部分時間裡享受一點可疑的自由。
4.一種善良的意識,要比一座像月亮那樣高的紀念碑,更令人難忘。
5.房屋是如此笨重,我們往往不是住在裡面,而是被囚在裡面。
林克孝的理想與人生觀也與德國作家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類似。赫塞在其著名的作品《流浪者之歌》曾說:「人生是一段歷經黑暗、走向光明的覺醒之路,只有找到內心真正的寧靜才重要。」林克孝也是想尋找內心的寧靜,所以喜歡爬山,親近自然,卻因此不幸失足墜谷喪命!
林克孝與梭羅、赫塞等人都熱愛大自然,也喜歡寫詩。赫塞的詩文集《蝴蝶》指出,許多人捕捉蝴蝶做成標本,以為如此就能讓美長存,但這只是另一種自私的惡。若執著於佔有,人會變得殘忍,會陷入封閉與狹隘之中。梭羅與赫塞用文字為世人點起一盞明燈,林克孝的《找路─月光.沙韻.Klesan》也是如此。三人的共同點是「找路」,也就是在滾滾紅塵中尋找心靈的寄託,並仔細欣賞一路上兩旁奼紫嫣紅的花朵。
陳亮吟的《何年何月再相逢》頗能描述林克孝尋找《莎韻之路》的浪漫理想與熱忱:
「繁華綠叢中 又見鴻雁飛過
驚起我的舊夢 往事心頭湧
繁華綠叢中 又見鴻雁飛過
驚起我的舊夢 往事心頭湧
遙想當年舊情濃 相識無人懂
今日相聚 何年何月再相逢」
李子恆的《秋蟬》則很能象徵林克孝嚮往大自然的心境,以及為尋找《莎韻之路》而斷魂的淒美情懷:
「聽我把春水叫寒 看我把綠葉催黃,
誰道秋下一心愁 煙波林野意幽幽,
花落紅 花落紅 紅了楓 紅了楓,
展翅任翔雙羽燕 我這薄衣過得殘冬,
總歸是秋天,總歸是秋天,
春走了 夏也去 秋意濃,
秋去冬來美景不再,莫教好春逝匆匆,
莫教好春逝匆匆...」
林克孝因為尋找「沙韻之路」而不幸命喪在山林中,有人認為很傻,其實並不,畢竟歷年來許多因攀登聖母峰而喪命者不也是如此嗎?他們都是為了某種理想而為,想證明他們存在的價值。何況林克孝登山的理想,除了幫少女莎韻尋找回家的路外,也是幫原住民與台灣文化尋根。誠如其原住民好友韋文豪所說:「林克孝陪我們走著祖先的路,還走完了十五個部落,他所做的一切,值得原住民省思」。任教於武塔國小的他,已計畫把多年來陪同林克孝走訪古道的經歷,整理成原住民小朋友的鄉土教材,讓他們不忘本,以紀念林克孝這位值得所有原住民敬重的漢人朋友。
許多人質疑:「登山那麼危險,你不怕死嗎?」愛登山者回應說:「難道不登山就不會死嗎?」對登山者來說,登山不只是鍛鍊體能,延長壽命,也是擺脫塵世煩憂的良方,更是認識生命的途徑,死亡只是「可能」,但不會作為登山者的「選項」。這個「可能」,讓我們意識到生命的有限、認識到人體的脆弱、體會到命運的無常。正因為知道生命的短促,就更想要在這短暫的人生中,綻放出更璀璨的光芒,體會人類存在的意義。
科學家愛因斯坦在其《人類存在的目的》一書中就說:「客觀上來講,追究所謂存在的意義,總是讓我覺得很荒謬。在道德上,視安逸享樂為人生目的,是豬圈的理想。我的生活都是靠別人的勞力而來,所以我必須努力,才能回饋所得一切。我衷心嚮往儉樸生活,常常因為想到自己佔用同胞過多付出而感到不安。一個人的價值在於他貢獻了甚麼而非取得甚麼。」相信林克孝的理想與人生觀也是如此。
其實就算我們將自己關在由水泥與文明構成的防護罩中,離野性的大自然遠遠的,各種意外還是可能在不經意間降臨,例如:天災(地震、火災)、人禍(武漢肺炎、車禍),但我們卻很容易欺騙自己,以為死亡離我們很遠。就算我們並非真的想尋死,而只是透過死亡去凝視生命的樣貌,但那些殘酷的意外,依舊無時不刻在生活周遭中等待我們。
如今,林克孝在束穗山腳下踩空墜落山谷已將近9年,他的骨灰植葬在法鼓山的生命園區與大自然同在。其實所有生命始終與大自然同在,如同花朵、蝴蝶與秋蟬生命的易逝與生死循環一樣,都在不斷輪迴中。林克孝事件提示我們要「活在當下,珍惜今生」,更重要的是,我們將給世界與下一代留下甚麼有意義與價值的東西?
*作者為台大物理博士、文化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