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眼就愛上了他。」八十三歲的夏君璐,談起殷海光雙眼發亮、雙頰緋紅,眼神表情像個十七歲的少女。
一九四五年,來重慶找工作的殷海光借居夏家一週。那年夏君璐才十七歲,「他個子不高、也不帥,但氣質相當吸引人」、「一雙炯炯發亮的眼睛向我射出扣人心弦的目光。」夏君璐說,她主動寫第一封信「倒追」殷海光。
坐在殷海光故居裡,我聽著夏君璐述說年少的愛情。這間殷海光一手設計的臺大宿舍隱身於濃蔭之中,夏日裡可以聽到深深蟬鳴。看著眼前的夏君璐露出少女的嬌羞神態,我不禁想,十七歲的我可曾有這種表白一見鍾情的勇氣?當我到了她這個年齡,還會有這樣的勇氣,述說年輕時義無反顧的一往情深?
故居中擺著兩人婚後的合照,夏君璐手上拿著盛開的鮮花笑開了臉,眼神清亮燦爛;一旁的殷海光維持一貫嚴肅的臉部線條,嘴角卻有藏不住的笑意。這是兩人最幸福的一刻吧,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想像。
一甲子後的夏君璐臉瘦削了、爬滿滄桑的痕跡,身邊沒了殷海光。我卻在她眼中看到跟當年一樣的光芒。
樹蔭裡的蟬鳴忽長忽短,夏君璐臉上浮起薄薄的紅暈,時光彷彿隨著一聲聲的蟬鳴慢慢退回七十年前。她說,那個時代「女追男」是很前衛、大膽的事,夏父對女兒非常不諒解。他欣賞殷海光的人品學識,卻不樂意愛女嫁給他,說他「孤僻、過於憂國憂民、憤世嫉俗」、「這樣的人不長命」。
如今看來,夏父的預言精準無比。殷海光因「自由中國」事件被臺大免除教職,終身遭警總監控,一九六九年胃癌辭世,只活了五十歲。
「但我愛情至上,甚麼都不顧了。」夏君璐說,因為父親的阻擾,兩人有很長的時間只能以信件傾訴愛意。從一見鍾情到結婚,兩人足足通了八年的信、寫了兩百廿二封信。
聽夏君璐訴說這些書信走過的漫長道路,早已習慣用LINE四通八達傳遞即時訊息的我,實在難以想像。
兩岸分裂前的中國,政府發行的法幣不斷貶值。寄一封信最初要數千元,過了幾個月,漲到超過一百萬元。
當時夏君璐還在念高中。殷海光的信寄到學校,得先通過訓導主任的檢查,再派學生送到教室,當著所有學生的面發信給夏君璐。送信送久了,全校都知道夏君璐有這位男友。好幾次殷海光變換署名,同學一眼便認出。
寒暑假夏君璐回到鄉下暫住,房屋沒有地址,殷海光寄來的信得先在藥鋪裡放著,等人去取。從夏君璐居住的地方到藥鋪,步行得要兩個小時。
「看看我倆的信,從重慶到武昌,到鄉下,到南京,到湘潭,從廣州到臺灣,簡直可以代表中國十幾年的變亂」。夏君璐在信中這樣告訴殷海光。
那個時代,整個中國的人都在逃難,今天不知明天,但殷海光和夏君璐的通信沒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