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爭取自由的歷史,就知識分子的角色而言,就是爭取做為異端的權利的歷史。在專制獨裁統治下的漫長歲月中,傑出的知識分子很少不扮演異端的角色。基於這種理解,使我十年來,對歷史上迫害異端的事件,以及當代異端知識分子受難的命運,保持高度的關注。
寫雜文、寫時論,有的是有感而發,有的是臨時起意,當然非計劃之作,但把這些文章集中在一起,會發現某些文章仍有其關懷的焦點,此不僅與自己的專業專長密切相關,也與平常選擇性所關注的問題是分不開的。因此,從異端問題的思考,而關懷到現實生活中的異端知識分子,不過是問題的延伸和擴大而已。
殷海光、徐復觀、雷震三人的專業完全不同,但在五○年代的臺灣,扮演異端知識分子的角色則相同。
震撼人心的道德熱情──殷海光
一九六九年殷海光去世後,我寫〈我所知道的殷海光先生〉一文悼念他,內容包括「第一印象」、「他這個人」、「影響他的幾個人物」、「海光與新儒家」、「海光與中國文化」、「未了的心願」、「自我批評」等七個項目。在那年代,這樣的文章很難找到地方發表,我送到改組前的《大學雜誌》,開始編者也很猶豫,後來幾經磋商,改了一些文字之後,才勉強刊出。
一九八七年,桂冠圖書公司為《殷海光書信集》出臺灣版,要我寫序,我寫了一篇相當感性的〈寄天堂〉代序,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你停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後幾年,面臨了與斯賓諾莎被教會除名相似的處境,多年的老友不敢探望你,有的甚至當面都不肯相認,我與你,就在那至少對知識分子而言,是相當黑暗的年代,不但心靈相通,且建立起難忘的友誼。」那段友誼,真可以說是患難見真情,少數經常和他往來的年輕人,行動都被監視,我就是從那年代開始,逐漸習慣了被孤立和孤獨的生活。
一九八九年,自立報系主辦「紀念殷海光先生逝世二十週年學術研討會」,我寫〈殷海光先生的志業與悲劇〉一文,在開會當天《自立早報》發表。另一篇〈「自由」和「存在」的對決──略論殷海光先生悲劇的形成〉是會議的論文,論文內容包括四部分:(1)自由的捍衛者。(2)白色恐怖年代的個人遭遇。(3)對國民黨政權的批判。(4)「內在力量」的來源。其中比較具有新義的,是對「內在力量」來源的探討和分析。
我認為殷海光能扮演異端知識分子的傑出角色,其力量主要的來源,除了「他那震撼人心的道德熱情」(此語出自林毓生〈殷海光先生一生奮鬥的永恆意義〉),與心儀的幾位自由主義大師如羅素、海耶克、卡爾‧波普之外,另一位對他有「感召力」的歷史人物,是先秦儒家中的孟子,這一點似乎被大家所忽略。在一般的印象中,海光先生對中國的傳統文化,攻擊不遺餘力,一向採取否定的態度。如注意到他對孟子的景仰,今後這方面的論定,應有所鑑別:以傳統文化中的儒家而言,他所攻擊和否定的,是儒學中某些特定的思想,如孝道,大部分是與專制結合後的儒家或儒學,他對當代新儒家所表現的心態,也特別討厭。但對歷史上真正道德理想主義的儒家如孟子者,他不但心嚮往之而有精神上的契合,他實已把他心目中的這位「道德英雄」內化為一己人格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