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錄音麥克風擱在桌前,劇作家還是不太習慣。紀蔚然60多歲了,曾經焦慮來襲時,紀蔚然會在講台上「跳電」,只能一手揪著大腿,一手繼續掛在黑板上,才把課上下去,如今拜小說所賜,紀蔚然填回遺忘半世紀的回憶,那些年少與陰鬱的往事,談起來總算能稍微坦然。
10年前,戲劇系教授吳誠再也受不了劇場界的浮誇與庸俗,在酒後怒罵中遞出辭呈,改行當私家偵探,這是小說《私家偵探》的開頭;10年後,寫出這個故事的紀蔚然也從台大戲劇系退休,如今泰半精力都在寫偵探小說,跟他的難兄難弟吳誠一起學著辦案,一起與心魔共存。
從吳誠的經歷,到字裡行間流瀉的焦慮與憤恨,《私家偵探》儼然紀蔚然的偽自傳。除了思索如何破案,吳誠大半心力用於對抗恐慌症,半數腦力則用於批判;他罵媒體與名嘴聳動、藝術家想像力稀薄、劇場走向空洞的懷舊與為批判而批判,失婚失業的落魄教授,住在殯葬業林立的台北臥龍街,希望就此逃離世界。
時隔10年,紀蔚然才從數不盡的劇本中脫身,以記憶中的酒吧為名寫了續集《DV8》,這回吳誠跟著他一起搬到淡水,揭開往日社會的陰暗;考慮到刑事追溯期的20年時限,故事裡時間只經過1年,但現實裡,紀蔚然又走過10個年頭,許多怨怒都已經沉澱。
其實這幾年間,紀蔚然不是沒構思過續作,但一來騰不出時間,二來構想總不滿意,退休來到淡水後,一日他讀到榮格的《人及其象徵》,突然間懂了要寫什麼,後來他回到年少成長的三重、蘆洲取材,望著昔日街道、母校徐匯中學,終於接起遺忘的記憶,帶吳誠跟他一起走上修復之旅。
過去,紀蔚然的文字以鋒利甚至尖酸聞名,外人看他像一把被壓抑的火,如今他的憤怒已慢慢淡去。幾年前,他在法國哲學家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的理論裡體悟藝術必須超越批判,「我不再那麼生氣,我知道罵也沒用,我再怎麼批評,都是沒有建設性的東西,後來心境一變,就都不想寫了;我對文學、藝術甚至對人,都有一些修正或改變。」
於是吳誠嘮叨的思緒有了節制,「之前他是個憤怒的人,想脫離整個社會,最後才終於慢慢回到社會,而隔了這麼久,我不必再處理他的憤怒,我寫的時候也不再那麼憤怒;是不是化解了我不知道,吳誠還是在處理他的精神疾病,但已經不再耽溺於個人,反社會情節淡化很多。」
小說寫到第2本,已有許多朋友跟紀蔚然說,喜歡《私家偵探》多過《DV8》,但他心中,《DV8》其實更為純熟。
從戲劇系教授半路出家當偵探,吳誠恍若紀蔚然的化身,是以在小說裡,紀蔚然對於自己的心理也毫無保留。《私家偵探》先花一半篇幅談吳誠心理如何掙扎,再花一半篇幅闡述如何捲入兇案、辦案,「辦案時心理不見了,不平衡啊,我不會特別喜歡,原因就是這個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