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查看嘍。於是從硬碟裡找出了《胡適日記》,從第一頁開始讀起,等到栗強來賓館裡找我聊天時,我已經讀完了他青年時代的日記。
我們抽著菸,喝著茶,我對他說,我在研究胡適與茶。他一臉困惑,我卻在一邊暗笑。
從勐庫到景邁山,再到勐海、景洪的一路上,我讀完了胡適日記的一大半,整理出了與茶有關的若干篇幅,等我一週後回到昆明時,已經把《胡適日記》都通讀一遍了。接著又閱讀他的往來書信集,看到他給族叔胡近仁寫信拒絕為「胡博士」茶代言時,我覺得我可以以此寫一篇有意思的文章。
胡適到了美國,家人數次從萬里之遙為他寄龍井。他以茶之名,邀請韋蓮司到居所聊天,引得法國教員側目。在一次茶敘上,他提出了白話文運動,引發百年巨變。在另一次茶敘上,他們促成了「賽先生」在中國的廣泛傳播……
胡適喜歡熱鬧,要是某一天訪客少了,他會表現出驚訝。有時候,我怕讀日記,太過於瑣碎,又總懷疑作者過分修飾。你看,胡適去煙霞洞喝龍井,明明有美人相伴,可他就是不提。
好吧,《民國茶範》就是由胡適的軼事引發,就是我抱著好奇心,去看看他的朋友圈如何喝茶,是何等面貌。
隨著閱讀,我繼而又發現,與胡適同求學於哥倫比亞大學,既是同鄉又是同門的陶行知,還在茶裡提出了教育功用問題,他的曉莊鄉村師範學校,有一片茶園,有一個茶館,還有一副極好的對聯:「嘻嘻哈哈喝茶/嘰嘰咕咕談心。」這副對聯與我的日常狀態很契合,所以大筆一揮,掛在我辦公室門口。
對中國學生來說,他們早已對「學高為師,身正為範」這幾個字爛熟於心,但知曉那是陶行知所寫者則寥寥無幾。
在曉莊,晚飯後,茶會鑼鼓聲一響,農夫、學生、老師從四面八方匯集到茶館,學生教農民識字,農民教學生生產知識。我們「雙江茶業論壇」也是這般,勐庫東西半山的茶農,在約定的日子與時間,開著皮卡車,騎著摩托車,說著拉祜語、傣語、佤語與漢語來到我們身邊。
陶行知說:「我們沒有教室,沒有禮堂,但我們的學校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我們要以宇宙為學校,奉萬物為宗師。藍色的天是我們的屋頂,燦爛的大地是我們的屋基。我們在這偉大的學校裡,可以得著豐富的教育。」
這是低到泥土裡的教育風格,陶行知放棄了東南大學教授之職,深入到鄉村去,為我們提供了極其重要的範本。
回到大都市北京,在高校當教授的胡適之,已經形成了另一個喝茶圈子。李明來到他們的茶桌前,傾聽他們的交談,告訴我們這群人不僅學問做得好,也懂得如何生活。
我們團隊開會,討論逝去的生活,重點是說民國那代人,是怎麼在動盪的日子裡,堅持做學問。這也是為自己所做的努力尋找一個方向,像我們這樣十多年來專注一個冷僻行業研究的人,到底價值幾何?
把茶生活單獨拎出來談,難道僅僅是因為我們嗜好茶,我們以茶文化為業?
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1833-1905)論述中國皇皇巨著,為什麼僅絲綢之路成為獨特的標籤符號?難道我們不知道,那條古老的商路,白雪飄飄,白骨成山,又有多少人到白髮還沒有回到故鄉?他為什麼偏偏選擇了那柔軟、華美又奢靡的絲綢來命名?
東西方之間,居然由如此綿柔之物來打通,極邊之地因為絲綢,一下子成為世界的中心,它跨越了群山,飛躍駝峰,掠過雪山、沙漠,穿過佛珠、白帽、十字架,包裹起高矮胖瘦各種身段,無論你出生在哪裡,信仰什麼。
今天的中國,再次用絲綢之路的歷史來思考自身,思考世界演進的方式。
二十多年前,木霽弘、陳保亞等六君子不信服於用「南方絲綢之路」來描述南方乃至南方國際大通道,他們要為南方重新命名,他們創造出來的概念是:「茶馬古道。」
*作者為知名茶文化學者。本文選自作者與茶文化研究學者李明合著《民國茶範:張愛玲、胡適、魯迅、梁實秋、巴金……與他們喝茶聊天的小日子》(聯經出版)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