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潮州日常生活的語言是台語,我的國語也比周遭一般的小朋友好一些,但是到台北時的語言狀態,卻忽然發生大轉換。我意識到自己的捲舌音,並不能正確發出來,也就是說我其實並不能說真正標準的國語。這還不算什麼,我小妹在女師附小初入小一的第一天,竟然聽不懂老師與同學的國語,回家還哭了很久。但她反而是家中最後真正能說得標準國語的人,甚至還考上中廣新聞台的主播,後來是因為選擇出國念書,才放棄了這個機會。
我在金山街一○三巷僅只有住一年,一個鄰居都沒能認識,但還是能感受得到環境的差異衝擊。我一直記得那種濃濃的外省氣氛,譬如過年時貼春聯、放鞭炮以及晾曬火腿香腸的熱鬧感覺,還有看到鄰居過節出入時,所特意穿著的馬掛與旗袍,都讓我印象深刻難忘。
我那時會在金山街附近遊走,記得如何在和平東路發覺一家小書店,買了我生平第一本東方出版社演義小說的喜悅興奮,也從此有了愛去那書店的習慣。我也記得走到大約是新生南路一帶,見到楊柳垂蔭與溪流湍湍的瑠公圳時,心中感受到悠閒與美麗的歡欣。
但是我現在已經不太感覺到那樣外省人群聚的小巷子氣息,就好像那些所謂外省人的文化,也正逐漸在淡去一樣,變成一種帶著些許記憶與鄉愁的殘餘事物,或說是慢慢地融入到其他更廣大各樣文化的拼圖裡,不復有著原本濃烈的獨自氣味了。
我成年後曾經幾度蓄意回去那條外省巷,想試著尋找金山街一○三巷的痕跡,奇怪地卻一直無從辨識出來究竟何在。記憶裡成排的日式低矮住宅,已經被眾多式樣沒什麼差異的四層公寓所替代,那間小書店與蜿蜒的瑠公圳,當然更是完全失去了蹤影。
我會試著去回想曾經住在巷子裡的那些外省人,卻發覺面目也一樣十分模糊了。這樣的事實讓我有些驚訝,尤其那個曾經讓我印象深刻、甚至有著衝擊感的外省世界,居然如今已經顯得如此遙遠,也幾乎難以尋見了。
而且這樣的模糊與遙遠,會讓我不斷想到同樣身為所謂外省人的我,其實也有著對於自我的類同感覺。那是一種身世與站立點的模糊,就彷彿在每次聽到熟習的某種鈴聲響起來,卻難於分辨聲音的源處在哪裡,那樣既是慌張也不安、卻只能四下張望的難堪焦慮狀態吧!
*作者為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系主任,小說家、建築師,本文原刋《新新聞》1608期,授權轉載。